9.躲 雨(1 / 2)

9.躲 雨

一場大雨過後又幾個火辣辣的太陽,地裏的辣椒樹伸長了幾寸,枝枝葉葉間爆滿了綠燈籠。眼見又有風雨欲來之勢,隊上的女勞力摘了十幾擔,挑上街賣了,剩下的一些零零星星的辣椒,隊長要我摘幹淨。“老羅,別落下一隻好辣椒。”他說。

他叫我老羅,那年我才十六歲。在這個山溝溝裏,十六歲的媳婦抱著娃,十六歲還未嫁出去的姑娘就老了。

我貓著腰,在幾畝辣椒地裏轉了一個早晨,勉強湊了兩籮辣椒。隊長過了秤,五十五斤多點,“算五十五斤吧,”他說。又再三交代:“雖然比不得上次的個大,辣味還是一樣的好,你喊兩角錢一斤,不能少於一角五。”我點頭應著。

我下鄉已有半年,挑五六十斤重的擔子走平路不成問題,獨自一人挑七八裏路遠,還要翻過一座海拔千多米、南北縱向兩裏路長的山,且毫無指望有人能幫我,還是頭一回。

這座山使山腳下的村莊成了窮鄉僻壤。山裏沒有電,拖拉機進不了村,農民還是像老祖宗一樣用牛犁地、用鐵鋤挖地。山裏人有句口頭禪:隻要翻過了山,你的豬婆豬崽、雞婆雞蛋、糧棉茶豆就能變成錢。

我挑著辣椒走到山腳下眺望山頂時就想,隻要翻過了這座山就到了縣城,隻要賣完了辣椒就完成了任務。上山時不敢有半點鬆懈,不敢停,擔心一停下來就走不動了。天未下雨,人下了雨,我挑著辣椒走進縣城時,已經汗如雨下。

農民的菜擔擺滿了長長的卵石街。我瞄準一個空檔放下兩籮辣椒,欲吆喝時,一眼瞅見旁邊的大嫂麻利地用秤稱著蘿卜,張開的嘴驟然合攏,聲音溜了下去。我忘了向隊長要杆秤,怎麼辦?總不能一隻辣椒一隻辣椒的賣吧。

也許傻人總會有傻福,焦急之際,一個中年男人朝我走來,他在辣椒籮裏撥了幾撥又翻了幾翻,“什麼價?”他問。

“兩角錢一斤。”我怯怯地說。他提出一角八全要了,我說好。心裏其實樂開了花。隻要求他開張發票,回去好說。

我挑著擔喜滋滋地跟在他身後,走進了縣城最大的一家飲食店,在後院的大磅秤上過了秤,又仔仔細細地點清了幾張半舊不新的鈔票。前腳剛邁出大門,還來不及提起後腳,我就被一股夾著雨水的人流蠻橫地推了進來。天驟然變臉,出門時晴光明媚,這一刻落刀子似的在人身上戳了一個個的洞。驚慌的人們稍稍定下神來,很快地占據了所有的方桌。

訓練有素的女服務員亮開了高亢的嗓門,不失時機地唱起來:肉片蓋飯三角、餃子麵一角五、光頭粉一角,炒菜有溜大腸、紅燒魚塊、麻辣子雞,蒸菜有整雞、整鴨、臘味合蒸……

在餓中躲雨的人哪經得起如此誘人的聲音,他們痛斥大雨罵罵咧咧之時,一張一張花花綠綠的鈔票就到了女服務員白白嫩嫩的手中。不多時,雨霧橫掃過的店堂裏飄揚起魚肉味、酸辣味、煙熏火烤的熱氣。係著白圍兜的服務員穿梭來往,狼吞虎咽的漢子們個個吃得汗流浹背。

我轉過臉去,不敢再看。我體內酸水翻湧,喉嚨眼裏伸出了手想要接過那種要命的氣味。隔著布衣摩挲著口袋裏的錢,實在不敢拿出一角兩角來。

一個聲音嗬斥著:把籮筐拉開,不要擋路!

這句話未必是衝我來的,躲雨的人帶進來的籮筐、箢箕、背簍已經太多了,隻是我占了位置又沒有買飯吃。我戴上鬥笠,挑起兩隻空籮筐沿著牆腳走了十多步,就在屋簷下杵著。隻見街對麵暗淡的屋簷下黑壓壓地擠滿了人。塵埃飛旋的卵石街已被暴雨衝刷得雪白錚亮。

我貼牆而立,與雨水的距離僅有幾寸。雨絲又粗又密,絲絲如箭,都被堅硬的卵石地反彈了上去。我的鞋襪、膝關節以下的褲腿很快就濕透了。屋簷助我擋住了來自於上方的壓力。

從下而上毫不留情的反彈力卻無可抵擋。我用鬥笠擋住前方雨的利箭時,背後牆壁上的雨水悄悄地侵入了我的體內。兩側的空籮裏,水花肆意地蹦跳著。我動彈不得,身體裏蓄滿了水似的沉沉的。這場雨真是無處可躲了。

街上出現了幾個撐著雨傘的男人,在躲雨的人們羨慕的目光中,拖著一股水前進著。他們定是急事纏身,也滿足於保住了頭部的清醒,來不及顧慮雙腿被雨水拖累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