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邊屋簷下的人們傻傻地對望著,蹲著的人像坐在了水裏。認出了熟人的就隔著街隔著雨打起招呼來,笑臉閃閃發光,聲音誰也聽不清楚。
我身邊一個年輕女人不停地詛咒著天氣:落刀子的雨、砍腦殼的雨、早不落遲不落,娃要吃奶就來落!她十分焦躁,雙手不停地撫摸著脹痛的胸脯,臉上水淋淋的,看不清是汗水是雨水還是淚水。她罵夠了就找我閑聊,說她十八歲,家裏有個半歲的等她回去喂奶的兒子。我還未表現出驚訝來她就高聲地朝我喊道:“你怎麼下放到那個山溝裏,那可是個窮地方哪!”
我沒有回答,也未必說得清。她從箢箕裏拿出一條賣剩的黃瓜,隔著空籮遞給我,我毫不客氣地接了過來,掰成兩截,又隔著空籮遞給她一半。她笑了起來,接了過去在衣袖上斜抹幾下,然後咬得嘣脆嘣脆的響。我拿著半條黃瓜,也在衣袖上斜擦幾擦,有滋有味地慢慢咬著,也嚼得脆脆的響。
街上出現了一群頂著暴雨前進的年輕人,男孩打著赤膊,衣服遮著頭,褲腿卷到了膝蓋上;女孩勾著頭走,雙手捂住頭頂,像脫離了土地的幾棵青菜,輕盈的身體打著水漂。
“是你的老鄉,你認識不?”她問我。
我搖搖頭,心裏漾起了幾許溫情。簷端摔下來幾朵水花,濺在我的臉上,飄進眼裏去的,感覺有些酸。
人們的目光很快地盯住了幾個穿著淺色衣衫的姑娘,水色淋漓中凸現著的青春身影。她們下意識地將雙手抱在胸前,眾目睽睽之下,遮掩著胸脯似乎比遮住頭更重要。
一個光頭男孩跳起來,聲嘶力竭地喊叫著:鄉親們,鬼子來了,快跑啊!喊罷又在地上連翻了三四個空心跟頭,攪得水花狂舞,惹得人們轟然大笑。又有一個瘦高男孩張開了他長長的手臂。用一口標準的京腔高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那種熱血未泯的頑皮勁酷似我們組裏的男生。
幾個姑娘先是遮遮掩掩地抱住胸脯不放,這時也索性甩開了膀子,四五人手挽著手,連成一橫排,唱起了電影《 紅色娘子軍 》主題曲:向前進!向前進!戰士的責任重,婦女的冤仇深……神氣活現得就像後麵跟著千軍萬馬似的。
他們堅持了沒多久,一哄而散,在雨中奔逃。
找死呢,不想活了是不?女人大聲喊。也有人罵:一群瘋子!
我挑起籮筐,走進了雨中。不就一場雨嗎,有什麼可畏懼的呢?“妹子,回來!”我沒有回頭,我不忍看她十八歲的臉上寫滿滄桑。也無法說清此刻我走進雨中的真正動機,更無法和她說有一股熱流此刻正從我的體內向外噴湧。
我頭上的鬥笠很快地被卷走了,它就在我的前方飄舞著,忽高忽低地旋轉著,發出“嘭嘭嘭”的響聲。我倏地坦蕩起來,我的身體注定要經受四麵八方的衝擊,又何必隻在乎頭上的一方雨水呢?
翻過山走回隊裏時,已是下午。我從衣袋裏掏出用手帕包好的幾張紙幣來,交給隊長。我站在他家的屋簷下,身體淌著水。
“傻女,濕成這樣,咋不躲雨呢?”他說著,忙將幾張錢一張一張的在桌上小心地擺開來,見它們完好無損也就放心了。“老羅,你可別小看這幾個錢,隊裏想添置些東西還得靠它們呢。”
我發現他的兩隻手像兩根烏黑的小樹杈,上麵布滿藍色的筋絡。他眼睛不大好,我拿著發票念:五十五斤三兩,一角八分一斤,共計九元九角五分。
“好!幹得好!下次還讓你去。”
我正欲轉身走,聽到他喊我:“忘了告訴你,賣辣椒算出差,你可以吃一碗三角錢的肉片蓋飯。”我看著他,“哦”了一聲,這才慢慢地轉過身去。
夜裏,雨一直未停。風卷著雨水敲打著木板壁,我們的小屋有些飄搖。對麵女伴的床上擺了一個臉盆,接住了從屋頂而下的幾絲雨水,滴答聲尤其清脆。她鑽進了我的被子,我和她說起白天看到的那幾個知青,那幾個年齡與我相仿的在暴雨中身體打著水漂的女孩。
早晨醒來,雨聲綿綿的細了。昨天的事恍若夢回的辰光,有些縹緲,又有幾分親切。
聽到隊長在樓下喊我:“老羅,出工啦!”
原載《散文》200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