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牛,是不會給你讓路的(1 / 1)

6.牛,是不會給你讓路的

有天中午收工回家,村民們都走大路,我卻順著田埂走,赤腳走在毛茸茸的草上覺著很舒服。剛走了一半,對麵來了一頭牛。田埂窄得隻能走一個人,它卻不偏不斜,步伐堅定地朝我走來。

我向後一看,如果我退,得往回走一長段路,下到田裏去吧又是泥泥水水的且剛剛潑了一田的生糞。想想牛剛上來,或許它會退呢,不是說牛通人性麼?我繼續往前走,雖有些忐忑,但腳步邁得又大又快。

這是一頭漂亮的母黃牛,肚子圓滾滾的,兩隻黃灰色的牛角不大,向後彎著。一對又大又黑又亮的眼睛直瞪著我。我朝它打著手勢,喊道:讓開!讓開!眨眼工夫,我被它的胖體擠到了水田裏。我從田裏爬起來,從頭到腳全是泥水。眼見它搖擺著尾巴“蹬蹬蹬”地走完田埂,上了小路,揚長而去。

大伯說:你強,強得過牛嗎?牛是不會給你讓路的!

村民們笑得前俯後仰,羅羅,看你斯斯文文的,脾氣蠻牛的嘛!

好一陣子我還反應不過來,平時見農人吆喝牛,牛表現出一種奴性的服從。大伯犁田時,想停下來抽口煙了,隻輕輕地“嗯”一聲,牛馬上停住。

事後我想明白了,牛的通人性,它的兩隻眼睛看似一樣,圓鼓鼓的,目光並不單純。一隻眼睛非常警惕,防備不測、隨時準備進攻;另一隻眼睛極其溫存,這溫情的目光隻向著自家的主人。主人照顧它的食宿起居,可謂生命相托;也隻有主人才會不辭勞苦,為它尋找最嫩的青草地,最清澈的水流;主人不會嫌它身上的牛虱子,惡臭的牛皮癬,會為它洗刷,讓它吃飽喝足、幹幹淨淨舒舒服服地曬太陽。

有一次,我為牛擦背時,它的嘴巴隨即貼著我的手,我驟然體味到一個龐然大物對我的一份依賴。在孤寂的時光裏,牛和我一樣需要一種友善的親昵。

和大伯下地時,我常聽到他自言自語,後來才知道他是在和牛說話,他並不在乎牛的反應,一個進入遲暮的老人,需要有傾訴的對象,哪怕這對象是頭牛。

牛的複雜在於它也懂得欺軟怕硬,遇生手它讓你在地裏連滾帶爬;在農民老把式麵前,它會低下高傲的頭顱,服服帖帖的。

把我推到田裏去的那頭牛是上邊村子的,從我們地裏穿過,居然大搖大擺,我們村的人還得給它讓路。大伯說,那是一條能幹活的傲牛。

我聽出了他話裏的意思,你不讓路自然是你的錯,還能怪牛嗎?

村裏人的名字中很多都有牛字,像牛旺、牛養、牛強等等,喊一個人的名字如果不加上姓會有幾個人同時答應。小孩子出生,家裏人希望他像牛一樣,吃些粗糙的東西,隨便就長大了。他們說起人的好壞喜歡拿牛來說事:個性醜脾氣大的像牛,強;腦筋不轉彎不開竅的,是對牛彈琴;幹活多能吃苦耐勞的又說他老實巴交像頭牛;好像不管怎麼看,人人都像牛。隊裏的水田不多糧食收成不高,人窮也懶得抱怨,其實既有牛的忍性又有牛的惰性。

村子裏,人並不比牛舒暢多少,牛在歇息之時,人還在幹活。

牛的活兒簡單,幹完事自個回家,頂多在水邊涼快一陣,啃些青草。人收工了家裏的事剛剛開始,去菜地裏澆水潑糞,尋些豬草,去山坡上砍些茅柴。不到亮燈時分、不到吹煙裏飄出飯菜的香味來是不會進屋的。

好像那個家,那幾間蓋有黑瓦的泥巴屋,隻是他們度過漫漫長夜的一個窩。

我對牛有過一次由衷的感恩。

農村裏的路很相似,茅草泥巴路彎彎曲曲,拐錯一個彎會錯幾裏路遠。有一天,我從縣城回村,下了牛頭坳走了很久還不見村莊的影子,天漸漸地黑了,前後無人,我有些慌張起來。正焦急時,聽到了幾聲清晰的牛哞,好像就在不遠處,有牛的地方必有人家 !我順著聲音跑去,果然看到了幾間農舍。有一線橘紅的燈光從屋裏射出來,照著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子,他正要將一頭牛趕進欄裏去,牛似乎不太情願,連連地叫著,聲音不凶,嗯嗯呀呀的,聽得出是和一個小孩子耍賴。

我向小孩問路,他往後一指說過了坡就是。那牛居然也朝我哞了兩聲,模糊中感覺它還是頭架子不大的小牛。

走過草坡,田邊地頭滿是稻草垛潮濕未幹的氣息。村前的大樟樹依稀可辨,在最後的深藍還紫的暮色中,樹與村莊連成了一片黑色林帶。牛哞狗吠聲混雜著熟悉的人聲,隱隱約約地飄過來,讓我欣喜不已! 此時此刻,那個還沒有電燈的小村莊竟然讓我無比的向往。

我想起了是在前麵的岔路上拐錯了一個小彎,才走到這個村子來了,幸好錯得不太遠。雖然還走了一小段黑路,但心情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