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老 牛(1 / 1)

5.老 牛

趕早起來,屋外細雨,我戴上鬥笠,披好蓑衣,背著犁往牛欄走。老牛的頭已經伸出了柵欄,它在等著我。

前麵雨霧重重,山巒模糊,人影隻是因蓑衣而辨得,石板路上響著牛的蹄聲。山凹裏飄來牛的潮濕的鼻音:嗯啊——。眼前的老牛有了回應:嗯啊——!聲音拖得很長,進到地裏去了。牛在互相打招呼,人隻是默默地跟著牛走。

我要犁的田是一丘長形的五分田,犁完才能吃早飯,上午還有上午的活。我將犁套套在牛脖子上,甩著繩子敲著牛的肚皮喊著:嗬哧!它走了起來,我扶穩犁把,泥土就在我和它的腳下一壟壟翻過。

老牛有過很多崽,已經沒有了多少衝勁,但步伐穩當,性情溫和,好駕馭。剛剛犁了四五壟,雨點打鼓似的密密地敲了下來。老牛仰起鼻,發出綿長的喘息:嗯——啊——。山凹裏響起了牛的呼聲和男人的嗬斥聲,此起彼伏,牛的聲音渾厚、低沉,蓋不過人的聲音的高亢。人的聲音向上飄至半空,牛的聲音往泥土裏沉,沉下去。

犁完一丘田的人上岸了。農民將上田埂稱作上岸。不在泥水裏打滾了,就是上岸。眼瞅著還差三四壟才能犁完,我扯緊繩子用力抽著老牛:嗬哧!快!老牛快走了幾步後又慢了下來。我是在人們吃過早飯出上午工時才上岸的。我想和隊長說說,下次試著用頭壯牛。

我戴著鬥笠,穿著蓑衣,前胸和身體的兩側已經濕透,就是隔著蓑衣的後背也有些濕浸浸的了,風雨連同饑餓無孔不入。牛光著身子,甩著它的尾巴走,餓了啃幾把田埂上的草葉,不管哪麵來風,何方下雨,倒也坦坦然,十分地灑脫。

老牛是頭黃牛,村子裏還有幾頭水牛。傍晚收工時,威猛壯健的水牛們步入河中,浮鼻洗濯;黃牛擺著它們的尾巴,在水邊踟躕,啃著帶有河水腥味的嫩草,時不時朝水中嬉戲玩耍的水牛羨慕地喊幾聲。農民喜歡水牛力大能幹活,更疼愛黃牛,黃牛肉比水牛肉細嫩好吃。

那一年的春節,老牛被宰了。隊長說,留著它做不了什麼,宰了它,全村人能過個好年。

村裏最大的地方就是隊部,是一座占著高地有飛簷畫棟的舊祠堂。村裏的大事都在祠堂前進行。宰牛自然也是大事。老牛被宰的那天,村裏的老少爺們都來了,還舉行了一個正兒八經的儀式。

老牛是被村裏有威望的老農牽至祠堂前的,一路上著實長長地吼了好幾聲,卸下了它一生的重負。接下來的一幕讓我驚呆了:老牛一臉的嚴肅,麵對父老鄉親它前膝著地,慢慢地跪了下來,馴服的頭顱稍稍低下,一對哀傷的大眼睛看著眾人。我看見它的眼裏滾出了白色的牛奶般的淚珠,豆大的一顆,一顆一顆地往下掉,很快又串成了一行行,沿它的腮邊刷刷直下,女人背過臉去,老人掉了淚。全場肅穆。鮮血噴濺中,隻見一道血光飄飄揚揚地越過人群,消失在雲霞之中,那一定是老牛的靈魂吧。

原載《散文》199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