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山 口(1 / 1)

7.山 口

走近山口時,我們看見一條白色的炊煙從綠霧中嫋嫋升起,方知深山野地還有一戶人家。房子好像是從山的褶皺裏伸出來的,屋頂上密密層層、盤亙交錯的青藤連著山崖的青綠斜斜地流瀉至屋角,牆由碗口粗的杉樹緊密地排成,泛著厚厚的綠褐色。如果不是屋頂上幾個金黃色的大南瓜和白色的炊煙,我們會不經意地走過。

有位老大娘彎腰坐在門口,她的頭勾得很低,一支玉綠色簪子從高高翹起的灰白色發髻中露了出來。她前麵的大圓簸箕裏,一半堆著紅辣椒,一半盛著陽光。

我們叫她大娘。她抬起頭來,笑眯眯的,露出殘缺的門牙。她大概有六七十歲了吧,眼睛的輪廓已經被皺紋包起,顯得很模糊。但她雙手的動作非常麻利,紅辣椒被她穿成了一串串。

我向她要瓢水喝。她立起身,拍拍沾在藏藍色衣服上的辣椒末,慢慢地挪動著腳步。我這才發現,她的腳原來是裹過的小腳,細尖細尖的。銅錢厚的家織布衣服像一個僵硬的圓筒,罩住了她瘦小的身體,隻看見她的小手小腳有節奏地擺動,銀手鐲發出錚亮的響聲。使人覺得,她是這森林中的一件古物。

我們下山時已經是黑黢黢一片。

那天是我們第一次上山砍柴,有說不出的狼狽。用了大半天時間才爬上了山頭,累得氣喘籲籲,腿直打顫,好不容易砍下了幾根樹枝,用藤條捆了又捆,就是捆不緊。當黑霧經過山頭來到我們腳下時,每人才慌忙抱著幾根樹枝下山。

下到半山腰,天就全黑了。我們像掉進了一個黑洞,跌倒了又爬起,卻不知洞口在何方。就在這時,有一星紅紅的火花在暗黑中驀地一亮,疑它是墜落的流星卻又不再消失,它細小如同一根火柴的光焰,卻像立在蒼茫的黑夜之上。它奇跡般地引領著我們下山。

山口立著一個孤單的模糊的黑影,一支火把在筆直地燃燒。

是老大娘佇立在山口。她的身體像是一支長長的火把,將山口照得通紅通紅。

她站的時間已經很長很長,她緊握住火把的手指被熏黑了,鬆樹柴燃燒的鬆油流在她的手背上,結了厚厚的塊。火焰劈劈啪啪地響著,火星濺滿了她的臉頰和全身。我看清了她的被皺紋包緊的眼睛裏的眼珠很黑、很亮,閃爍著慈祥的光彩。我們動情地連喊她數聲:大娘!大娘!我突然感覺她沉默、蒼老的身體裏有一股力量。

我們從當地農民那裏得知,老大娘十多歲時就嫁給了這裏的一個山民,她在山口為夜行的人舉火把是常事。老人叫她某某媳婦,後人稱她某某,沒有人能說清她的真實姓名。

這以後,我們隔十天半月就上山砍一次柴,但都趕在天黑前下了山。上山和下山時常在大娘家喝上一瓢水。她總是眯笑著,摸摸這個的頭,拍拍那個的肩膀,重複著一句話。我們後來學會了當地方言,才知那句話是:招人疼的妹仔。有時,她發現誰的柴擔鬆了,就會叫來她家的大爺,將柴擔重新捆結實。

我們也就習慣了每次到達山口時,調整好氣力,一鼓作氣爬上山頭,下山時,隻要下到了山口,就能看見老大娘。在她家喝上一瓢水,然後踏上回村的路。

原載《 湖南日報 》

轉載《 散文海外版 》199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