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山裏的村莊
大伯家的牛和我熟了,每次走出它的欄屋後總會在我的門口嗯啊嗯啊地叫兩聲,好像它出門我就得出門。
村子裏,人串門打個招呼,畜牲橫衝直撞,狗有狗伴,雞鴨自然成群,整個村子就是它們的家。不客氣的人家丟根笤帚出來,它們扭頭就跑,吃飽喝足了也像村裏人一樣拖踏著腳步,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牛有一次走進了我們的堂屋,像走田埂似地,還瀟灑地丟下了一團牛糞。第二次走到門邊時被大伯喊住了:“你記事了,這間屋是羅羅的。”
牛以後從門口經過時就喊幾聲。我出門遲了,它的叫聲會拉得長長的,有些不耐煩。大伯總會笑兩聲,好像他家的牛就是聰明。
大伯一家人每天都要到我們屋裏打幾個轉身,伯娘比大伯年長幾歲,小腳,站直了剛齊大伯的胸脯;獨生女兒雲英像伯娘一樣瘦小孱弱,走起路來擺手擺腳,銀手鐲丁鈴丁鈴地響;上門女婿都苟是家裏的全勞力,他是個孤兒,是大伯一家收留了他。大伯個高,隻要他伸長手臂,就可以將三人一起攏在胸前。夜晚,我們一起圍坐在火塘邊聊天,像親戚似的。我燒柴燒得烏煙瘴氣,伯娘會將火灰扒開,幹柴架空,沒有黑煙的火焰才旺。“火要空心,人要忠心。”她說。
靠火塘的一麵泥巴牆被煙熏火烤得黑黢黢的,泥巴成塊地往下掉,沒有泥巴的地方露出了窟窿。牆的那一麵正是大伯家的火塘,在他家看那堵泥巴牆,不是這裏凸出來,就是那裏凹進去。哪一天泥巴掉光了,我們就成了一家人。泥巴牆的窟窿裏常常飄過來他們的聲音,用土話哼的幾個調,夜深人靜時伯娘織布的哐當聲就像在耳邊敲打著。
我們的村莊是落進四麵青山中的一塊凹地。一條連貫上下屋的泥巴路,出村口的大樟樹就四下裏散開去,隻要離開了那條泥巴路就覺得條條小路相似,由雜草石頭勾畫著向山腳向田邊地頭延伸。
村子裏十幾戶人家,多是祖祖輩輩窩在山裏的瑤民。山外的風吹得天花亂墜,山裏依然紋絲不動。男人都是大包頭,頭帕放開來有三四米長,下田盤頭擋風,夜裏上山狩獵時鋪在地上就是一張床;清一色的家織布衣褲,衣是對襟褂,褲是紮頭褲。褲筒又寬又大,好像女人為了省事少力,一段布剪開縫成兩個褲筒就成。別看它有銅錢厚,熱天容得下風在褲襠裏打轉身,冬天加得進一條棉褲。
老人盤頭盤得緊紮,年輕些的讓布帕搭下來一角,有些式樣;少年崽喜歡係在腰間,額頭上亮出一撮鍋鏟式的頭發來,走路三步一揚,頭發一擺;看背影像有三個頭的是苟兒爺,他曾經被野豬咬斷了幾根胸勒骨,挖掉了一團肉,腦袋往下耷拉著;他和五保戶桂爹是村裏歲數最老的人,桂爹一出門,後麵總跟著六隻鴨子。
出工時,人也未必齊整,各下各的田、各走各的道。相處久了,看背影也能辨別出誰是誰。
背影最易分辨的是複員軍人喜旺。他打過仗受過傷,長年赤著膊,背膀上有一塊子彈炸開花的大傷疤。他肩寬背闊,傷疤被放大了似的像條蠕動著的四腳蛇。哪怕是冬天,傷疤凍成了紫紅色他也不遮著藏著。和人鬥氣時他常說:你狠什麼狠,你打過仗受過傷流過血嗎?遇到嘴不饒人的就戳他:你流過血立過功又怎麼樣?當不成幹部還得回家當農民!這話傷到喜旺的心了,誰叫他沒文化呢?他要麼拿起鋤頭去追打,要麼就說:農民有什麼不好,不就窮點!
鬧得不可開交時,幾個潑辣媳婦一窩蜂上,她們抬腳扯手地把那個人舉起來,盡她們的氣力上下搖擺最後丟到地上去。圍觀的人笑得橫七豎八地倒在樟樹下,受罰的人灰頭土臉地爬起來也奈何不得,再凶的男人也不敢跟一群嘻嘻哈哈的女人鬧。也隻有這時,山裏女人,寂寞無聊得太久的女人就趁機瘋狂地鬧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