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山裏的村莊(2 / 2)

喜旺走了。那天,村裏人看到他一身褪色的軍服穿得整整齊齊的,不像平時布帕似的捆在腰上,特別要亮出那道像四腳蛇的傷疤來。

大伯說,喜旺本不該回來,見過大世麵的人怎麼還能在山裏呆得慣呢?

在山裏呆得下去的人是好狩獵的人,他們不羨慕誰家的糧倉堆得多高,就眼紅人家火塘上掛的野味多。出工時鳥銃不離身,隻要發現獵物的蛛絲馬跡,立即放下地裏活,迅捷地分頭圍獵。半夜裏,人們常被一陣陣的槍聲驚醒。黑夜縮短了距離,將遠山裏星火的流動推至你眼前,讓獵手的叫喊和野獸的悲嚎直往你心裏鑽。

有些人家的男人走進了山裏就再沒有出來,誰也不知道他進了哪座山,也不知怎麼個找法。有人被瘋狂的野豬咬傷,村裏人用門板抬著他去縣城醫院,半道上折回,最後讓他安心躺在山腳下。死人流血的事,山裏人習以為常,愁眉鎖眼幾天,又往山裏去了。

有一天,男人們抬回來一頭兩百斤重的野豬,因為這頭大野豬,所有的男勞力都出動了,整整圍獵了一天兩夜,個個身上都掛了彩。受傷流血的人還一個勁地說:活得值了,值了!兩百斤重的野豬百年難遇嗬!

男人抬回野豬下山的日子比過大年還要熱鬧。女人們會甩開膀子來回跑,在祠堂前的空坪裏築柴火灶、架大鐵鍋,搬柴、搬桌椅板凳。

夜晚,眾人添柴,坪裏燒起旺旺的樹蔸火,家家男女老少個個捧著大海碗,吃飽喝足,然後不計輩分,一直要鬧到天明。

年輕人喜歡唱歌,唱得多的是千家峒的美:

祖先住在千家峒,四麵高山團團圍。

峒中良田幾萬畝,山林茂密土地肥。

男聲唱:

日落山陰映江水,彎彎河水似金龍。

大峒禾苗綠油油,金黃穀子勾了頭。

女聲和:

稱一斤泉水十六兩,清泉入口似龍漿。

撒一把種子在地上,穀種落地就打糧。

酒喝多了,話匣子開了,大伯的兩隻大手胡亂地比畫著,“羅羅,你想想,三百頭牛才能犁一邊的地方有多大?”

“那個地方在哪裏?”我問他。

他搖搖頭。他隻是聽爹娘說過,老祖宗的家千家峒是個山清水秀的大地方,稻子有樹那麼高,穀粒有花生米那麼大,黃牛水牛多得數不清。

“羅羅,你們城裏有牛嗎?”他突然問。

我說:“沒有。”

他張大嘴巴看著我,朝我喊道:“沒有牛的地方有什麼好!”

過一會,他扯開嗓子唱起來,一個字一個字地從缺齒之間嘣出來:三百——牯牛——喲——犁呀——半邊喲……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縣城修河壩的空隙,去過一趟離縣城二十多裏路的大遠山。

進山隻有一條通道,穿過約百米長幾彎幾折的岩洞,洞高且不峽窄,農人挑擔扛樹都能過,唯中段暗黑隻能摸壁而行。岩壁下溪流潺潺,順水聲出洞,仿若隔世。

崇山峻嶺之間,十裏沃野、萬頃碧波;古樹蒼勁,河流鏗鏘有聲;縱貫南北的泥巴大道上,暮歸的牛群三五頭一排,一排緊跟著一排,高大雄壯的水牛,摩肩擦肚,蹄聲,蔚為夕之西矣,牛羊下來的壯觀。

大遠山裏還流傳著古老的瑤歌:

千家峒裏大峒田,三百牯牛犁一邊。

尚有一邊犁不到,山豬馬鹿裏頭眠。

八十年代末,我在遠離大遠山的省城裏驚聞大遠山已被確認為瑤族發祥地——瑤族聖地千家峒。大伯生前萬萬想不到,他夢想的老祖宗的家園,那個三百頭牛才能犁一邊的大地方隻需翻過幾個山頭。如今修了公路,通了汽車,坐車十多分鍾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