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村子裏,人畜最默契的事是回家。
暮歸時,隻要有一個人招呼一聲:回——,山坳裏即刻回音四起。人在水氹裏洗淨泥腳,洗淨鋤頭;牛慢悠悠地踏上回村的路,一頭緊挨著一頭,遇寬敞的路段,自然形成兩三頭一排、四五頭一群,摩肩擦肚,蹄聲。
和牛群比起來,人的背影顯得很孤單。
鄉裏路也不像城裏路,再窄的路,人畜同行也不顯得擁擠。牛過去了,人再走上路,人先走了,牛也不會頂撞人,人畜遵從著一種無形的次序。
牛熟悉村裏的路。牛的目標比人的目標簡單,牛尾巴一搖一擺,走過田間阡陌,徑直走到自個的屋前。從田裏回村的路上,大伯肩上的一擔畚箕也不空著。他拿著鋤頭,一路將牛糞拾起,多多少少都倒進菜地的糞氹裏,然後割幾蔸青菜回家。牛糞倒不倒在糞氹裏其實一個樣,山裏處處是牛糞的氣味,青菜在溪水裏洗幹淨了,牛糞的氣味還在。
在人畜共存的村莊裏,牛屋就搭在人屋邊上。牛還未到,牛哞聲早到了,村裏的狗聞風叫了起來,狗吠聲短促高亢,一撥一撥地激烈。牛不屑,一聲長哞就將它們的聲音全壓了下去。
牛群出入村口時牛的展示就開始了。誰家的公牛威武會犁地、誰家的母牛肚子爭氣會生崽,誰家的日子就有望頭。在山裏,牛和人一樣金貴,或者說,人和牛一樣卑賤。人和牛都逃脫不了一種責任,農家興旺,人畜共同強健共同興旺才行。大伯家的牛近幾年肚子老是鼓不起來,更加上他的獨生女兒多病,上門女婿招了幾年一直未有生育。大伯自認比村裏人矮了半截,每次經過村口時幹脆耷拉下老臉跟人有仇似地走過去。他家的牛也會甩甩尾巴,牛生氣時尾巴就像鞭子,誰見了隻會給它讓道,沒人去招惹一頭生氣的牛。牛像是記了恨,它生育過,困難時期是隊裏把它的牛崽賣掉了。
哪天大伯在村口窩了火,回家準朝屋裏人瞪眼睛,重複一句簡單的話:沒用的東西!
他的火氣一上來,伯娘就往灶屋裏鑽,女婿趕忙拿起斧頭劈柴,最後都是以女兒的眼淚告終。女兒的兩隻眼睛因為落下的病根看人的方向略有不同,這樣的兩隻眼睛一旦流下淚來,就好像有幾個人在流淚。也隻有她才敢頂撞大伯:我們三個都比不得這頭牛!
她的淚一流,大伯更憋屈,傷心起來自個出村去。他的身後會有好一陣慌亂,緊張兮兮的伯娘會把剛剛進欄的牛從欄裏牽出來,將牛繩交在我手上。她明白,隻要這頭牛跟在大伯的身後,大伯就走不遠。
山裏路容易看到頭卻難走到頭,年輕人喜歡往城裏轉悠,老人往山裏轉悠,總有人找不著回頭路。許久以後,人們想起走失的那個人時就會說,隻看見過他的背影。
大伯的背影我看得太多了。隊裏為抓現金收入,隔三差五就挑東西去縣城賣。翻山越嶺十多裏路,我一直盯著他的背影走,上山時,看不到他的頭隻能看到他黑汗水流的背,衣褂子當是風扇在扁擔頭左搖右晃。他的背膀有些畸形,瘦長駝背,一條條骨骼清清楚楚,唯兩塊三角肌山坡似的高高地隆起著,再寬的扁擔都能擺平。
他心煩時,背彎得更厲害,腳也不聽使喚,一條直路,走得彎彎曲曲。
我完全進入了一個老人和一頭牛的孤寂的世界裏。不管是上坡下田、在遠離村莊的草地上還是傍黑時分稀薄的夕陽裏,我們這一老一小總會和一頭牛在一起。大伯像我倆的領頭,他傷心時,我倆總會在他的左右。很多時候,他跟著一頭牛走,我跟著他的背影走;此刻,一頭牛緊跟著他,而我傍著這頭牛走。牛比我高出一頭,當冷颼颼的風劃過田壟,荒草的黑影排浪般地撲來時,我緊靠著它,突然感到身在天之涯的孤寂。
牛明白它此時的責任,不急不慢地跟著。兩對牛蹄落實了它全身的重量,沉重而又清晰。在荒野的黑色混沌中突現的一抹血紅的晚霞裏,撩起了一種巨大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