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村子裏,人畜最默契的事是回家。(3 / 3)

一袋煙的工夫,幾畝瓜地新翻過似的,鬆動肥沃、黑油油一片。大伯說這幾畝地不要犁了,下種子就會長出好苗來。大伯還有更大的驚喜,後山村人告訴他,老牛的這頭牛崽都有了好幾個兒女,最大的賣走了,最小的剛剛出世。

牛煥發了青春,體內的情愫迅速地複活蕩漾起來。它經過村口時依然甩著尾巴走,村裏人發現它的毛發油亮了許多,這頭老牛怎麼活精神了?大伯聽著心裏高興。

年關將近,村裏決定將大伯家的牛宰了,全村的牛就它歲數最大。每年村裏都要殺一頭牛,讓全村人分牛肉過個好年。自然先殺年老的那一頭牛。隊長答應大伯,買回一頭小牛給他。大伯萬般無奈,趕一個早晨領著牛去縣城獸醫站。牛爬山容易嗎?一個老人牽著一頭牛在綿延十幾裏的山路上舉步艱難。一到獸醫站,牛就吐出了一串串白泡沫,各方麵檢查符合宰殺的標準,紅章馬上在診斷書上蓋了。

臨近宰殺的日子,牛竟有了懷孕的先兆,大伯喜極而泣。隊裏決定另殺一頭壯牛,既然批準了可以殺一頭牛,就不算犯法。家家能吃上肥嫩的牛肉自然皆大歡喜。大伯因此開了竅,他和隊長說,隻要不殺他家的牛,他願意年年牽著牛去獸醫站蓋章。

不能生兒傳代的人家,牛照常生育,即使老了也能拚著老命生下一頭牛崽來。大伯感激涕零,每天像抱孫兒抱著小牛去草地,恭敬牛菩薩似的不離左右,出入村口時也樂意停一停,與人閑聊幾句。

當春風吹進山凹的日子,那片撩起過老牛情愫的幾畝瓜地已是一片雪白的蘿卜菜花。農人不會吝嗇多撒一把菜花籽,也無意去想象這一把菜花籽撒下去會開出如何爛漫的花來。種子在春風裏破土春風裏長,在田邊地頭自由綻放。它們一小簇或是一大片,就像漫山遍野的杜鵑在不被人注意時已經蓬蓬勃勃。猶如無以數計的靈動的小股活水,在春霧重重的山野裏隨意流淌。當春耕的鐵犁插進泥土之時,它們就是最好的綠肥。在這之前,農人不會踐踏它們,牛也不會。

每天的黃昏,老牛領著小牛來到草地上,總要朝那片菜花地喊好幾聲,聽來讓人揪心。老牛相信聲音可以穿透那片菜花地,穿透菜花的起伏波瀾到達它想要到達的那頭牛身邊。

人排遣情思有很多種,牛隻有喊幾聲。牛的情感比人的情感更為真切,人常常不能掌控自己的情路,牛卻是自己的主宰。惟一相同的是,人和牛都不能左右自己的命運。

大伯和牛還連續跑了兩年獸醫站,在獸醫站的幹部眼裏,牛的模樣都差不多,他們絕對想象不出一個老農民的小小的狡詐。第三年,大伯還未來得及牽牛去蓋紅章,它自己倒在了地裏。獸醫站的幹部趕到時,直接將紅章蓋到了老牛的身上。

村裏人說老牛很會選時候,它沒有倒在去縣城獸醫站荒山野嶺的路途中,更避免了屠刀刺進身體在血光中痛苦的死去。當宰牛刀插進它身體之前的一瞬間,牛的生命完全停歇了。

大伯流下了兩股混濁的眼淚。那一刻,山裏的一切喧嘩都凝固了。寂靜無聲。

老牛肉分到了每一家,牛骨頭和它的五髒六腑讓全村男女老少聚了一個大餐。

大伯隻要下了在鍋裏熬得雪白的牛頭,掛在堂屋的牆上,當神敬著。

原載《天涯》2009年第3期

轉載《讀者·鄉土人文版》2009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