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山口走有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橋,牛蹄踏在架空溪水上的木頭時,那種“蹬蹬蹬蹬”的聲音像要把木頭踩踏似的,讓人心驚肉跳。再往前走,我們三個都有可能掉進一個深淵。
人總需要一個解氣的結,大伯走上那座木橋時會清醒一半,轉回頭走到老牛的身邊氣就順些了。他終究強不過這頭牛,他擔心牛會掉下橋摔死。
一個村莊的黑夜常在一頭牛的慘叫聲中驚醒。當太陽將山巒照亮、樹木農舍照黃、雞鴨遍布籬旁時,有一家牛欄裏多了一頭小牛。
就像誰家添了一個壯實的小男孩,村裏人多了一分聊天的快樂。大伯扛鋤下地,經過村口時有意地放慢腳步,弓著腰豎起耳朵,小牛順產還是難產,是公牛還是母牛,骨架子大不大,都一一聽進心裏去。和牛在一起時還說:你看人家多爭氣。
這頭牛已經九歲多了,十歲的牛相當於一個步入黃昏的老人。大伯認定畜牲比女人賤,比女人經得起折磨。間或總要說上一句:你再生個崽,讓我笑幾聲去進泥巴。
牛不以為然。這種時候,它通常是甩幾下尾巴,以示抗議。
每天的黃昏,全村的牛羊都在草地上集合了。
那是懸崖峭壁下向小樹林傾斜的幾畝荒草地,沒有石頭的地方滿是匍地生長的無名草,幾股山泉在崖底彙合,丁丁冬冬攔腰穿過。草地上花草繁茂旺盛,淡綠肥實的寬邊葉、頸長葉圓的馬齒莧、淺紫嫩黃的野菊花、白色的牽牛花比比皆是。就像平時不愛喧嘩的人,處在山凹裏一彎角落,輕鬆自在,無拘無束,悄悄的生長繁衍。一年四季不管哪個季節,這片荒草地總是生氣勃勃。
在冬日的暖陽裏,牛會慵懶地俯身在草地上,兩隻前腿向後彎著,我會靠在它身上愜意地打個小盹。大伯扛著它的鳥銃四下裏轉悠,能逮到一隻小田鼠或是野兔,那一天,他會打幾個大哈哈。
站在草地上仰望天空,像是被高山峻嶺精心剪裁過似的,隻能看到一圓湛藍。雲霞經過時,總有雲朵兒跨不過山巒,常有幾朵甚至一行行地落下山凹,在半山腰化成一片白霧,久久地繚繞。牛哞聲起時,峭壁岩石間回聲不絕於耳,鳥群從樹林裏撲騰飛出,黑壓壓地遮蔽天宇。大伯最是高興。
從草地的灌木叢下去是後山村子裏的幾畝瓜地。瓜果收割完,金黃還綠的瓜葉、厚厚的藤蔓讓瓜地成了天然牧場。一群牛踏進了瓜地,牛哞聲順風飄過來,在草地上引起了一陣騷動。大伯家的牛一個大轉身麵向著瓜地,兩隻眼睛鼓得溜圓,耳朵張大成兩麵蒲扇。有一種特別的聲音一種熟悉的氣息讓它激動不安。片刻之後,它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長哞,朝著那片瓜地走,堅定地踏進了不屬於自己的領地。不管多少年的隔絕,母親的呼喚有著不可阻擋的神力,一頭牛從牛群中走出,回應著,迎著它跑了過來。一身毛發黃亮黃亮的純粹得不摻任何雜色,兩隻眼睛中間一條窄窄的奶黃色的絨毛,從頭頂一直伸至鼻端,使它的兩隻朝天大鼻孔更顯碩大。它是頭公牛,比母親高大,自然有威風凜凜的氣勢。
大伯一看就知道是幾年前被隊裏賣掉的那頭小牛,驚喜地喊道:好小子,你長大了!
兩頭牛耳鬢廝磨了好一陣子,兩邊的牛群紛紛向它們靠攏湊趣。接下來,一頭牛開始跑動,十多頭牛互相追逐;老牛小牛、黑牛黃牛花斑色牛一齊嬉鬧,它們用大鼻撬出泥土深處的果實根蔓,無所顧忌地隨意撒糞;一見鍾情的公牛母牛自由自在地親昵。大伯欣喜地發現,還有公牛向他家的牛獻殷勤。兩邊村裏的放牛人隻能遠遠地觀望,誰也製止不了這場突來的牛群的集體振奮。此時此刻,牛不但目中無人,自然也漠視一切。
沒有去過草原的人也許可以想象出萬馬奔騰的場景,沒有下過農村未曾見過牛群喜慶情景的人,絕感受不到那些笨牛除了犁地、吃草、沉默、肮髒外,還有著與土地的可以入地幾尺的溫情的粘連,還有著骨肉相聚的舔頸貼身的依戀的纏綿。它們所流露出來的充滿人性充滿情愛的簡單的歡娛,讓處在一片荒無人煙的山凹裏的幾個老人感動得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