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寂靜,因為一頭牛
牛在一輪一輪的土塊上轉悠,間或發出幾聲,像一個老人的咳嗽喘息,低沉中帶些沙啞。它沉默的時間多,像有滿腹心事,偶爾也會暴發出很長的一聲,那一定是它聽到了某種熟悉的或是它所牽掛的聲音。人隔山喊話很難得到回答,牛不同,牛的聲音厚實綿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穿透力。它體內集聚的力量一旦釋放出來,那不是一種可以比擬的聲音,而是一股盤旋不散的風力,從它腳上新翻過的泥土出發,沉下山穀又在山巒間回蕩。
我第一次走近大伯家的牛時,它有些警覺,雙眼圓睜,眼光有些撲朔迷離,你正眼看它,隻是在它暗褐色的瞳孔裏找到你自己,它的視野顯得漫無邊際。它是頭母牛,算不上威武,全身的毛發黃亮黃亮的,純粹得不摻任何雜色。隻有兩隻眼睛中間一條窄窄的奶黃色的絨毛,從頭頂一直伸至鼻端,使它的兩隻朝天大鼻孔更為嬌翹。
我去找大伯時,他正和這頭牛在遠離村莊的山坡上犁地。坡上冷風紮臉,霧水很重,一個老人和一頭牛影子似的飄來飄去,四周靜得很,幾聲牛哞劃破了沉沉霧帳。
看大伯和牛犁地,是苦活中的精彩。在他手臂的一張一收,繩時鬆時緊的掌控之中,遇梆硬的土疙瘩牛慢些走,禾篼草根綁結的土塊在鐵犁下軋軋地響;靠近田頭泥水多,牛走得飛快,泥土水浪似的翻騰過來。山裏多梯田,大伯犁的是一丘靠坡頂的長腰形田,拐彎抹角是細功夫,牛走得慢,斜斜地走;大伯雙手扶穩犁把,向內斜著犁,背膀也隨之傾斜,斜得厲害時一隻腳抬了起來。
他見我來了,剩下的一小塊讓我試著來。我手扶犁把禁不住左搖右擺,牛扭秧歌似的走了幾步後索性拖著犁跑遠,將我重重地摔在地裏。他吼了一句,牛站著不動了。
“這頭牛認人呢。”他朝我咧嘴一笑,有些得意。
他一笑,皺紋刀刻似的滿臉地延伸開來,就像田邊地頭的一蓬枯草,使人聯想到什麼是苦笑。他是瑤人,頭帕盤得又大又緊紮,像頂著一個黑磨盤。眉目就擠在頭帕的陰影裏,舒展不開。我後來坐在土疙瘩上,看著他抽完一杆旱煙,看著細碎的紅光在他的鼻尖上一閃一亮,看著他黑臉上的泥巴點一明一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