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人和牛的村莊(1 / 2)

1.人和牛的村莊

在人畜共存的村莊裏,牛屋就搭在人屋邊上。牛和人一樣金貴,或者說,人和牛一樣卑賤。人和牛都逃脫不了一種責任,農家興旺,人畜共同強健共同興旺才行。

無雪的山村

山裏人沒有見過雪,他們的祖祖輩輩都沒有見過雪,雪花隻是在他們的想象裏飄蕩。山裏的冬天幹冷幹冷,寒氣往人的骨子裏鑽,往地心裏去,人畜幹凍得硬邦邦的和樹幹一般。村子裏屋前屋後碼著與牆等高的劈柴,烤過劈柴火的人更像劈柴,黃黃的、焦幹的,好像一點火就著。

立春以後,下了幾場大雨,人們以為是菩薩保佑了,春雨貴如油啊!下第一場雨隊長就開始吆喝:犁田了,大夥都犁田去啦!

凍了一冬的田土像石板,雨水隻能洗刷它的臉麵,然後夾帶著一層泥漿流進低凹的小溝。隻有銳利的鐵犁將死硬的板塊犁動犁深,犁成一壟壟的土圪,水才能往地心裏滲透,禾根雜草才能徹底漚爛與泥土腐朽成一體。下了幾場大雨後又接連飄了幾天毛毛雨,隊長吆喝得更起勁,這下土地可以吃透水了。

“老羅,犁田啦!”天剛露點亮,他就在我的屋前喊。

我穿好蓑衣,戴上鬥笠,向牛欄屋走去。隊裏派給我的是一頭老牛,老牛熟悉通向每一丘田的路,我跟著它走完一條青石板路後在它的左腹上拍幾下,它就往左拐了。

進山的第一天,隊委會給我們每人安排了一位農民師傅,我的師傅六十歲了,我叫他大伯。他趕著一頭壯牛,和我在一丘四方形的田裏會合。我們都從田埂邊向裏犁進,犁到中間牛挨著牛就犁完了。犁完才能吃早飯。

赤腳插進田裏,一股寒流衝上了心尖。那種刺骨的痛、透心兒的涼,我渾身直打著哆嗦,牙齒止不住磕磕磕地響。看不見的風雪像是在地裏儲存了一個漫長的冬天,見天之日,冷氣衝出來三下五除二,將人的衣服剝得精光。我好比赤裸裸地站在冷軋的風雨中。

嗯啊——!遠處的牛喊起來,身邊的老牛回應著,嗯——啊——。憋了一個冬天的寒氣從牛肚子裏一串串地吐了出來。聲音拖得很長,長到山外去了;聲音很沉,沉到地心裏去。

山穀裏有了紛紛揚揚的雨,地裏有了水,有了牛的鬧春,有了人聲吆喝,幹凍一冬的山溝溝才算活泛了。

“羅羅,加把勁!”大伯的眼睛盯著我。

我猛然嗬斥著老牛:快走!老牛疾步前進,它顯然比我更急,隻是在等待一聲令下。

我喊著,一聲高過一聲,我在給自己打氣。我的聲音顫抖著、飄浮著,不像大伯的聲音踏實,聲聲落在泥土上。當村莊上空白色的吹煙嫋嫋升起,倚門而望的女人們細尖柔軟的呼喚聲近了,大伯就犁到了我的麵前。好了,可以吃飯了,你上岸吧。不在泥水裏滾了,就是上岸。我讓開來,看著他將剩下的一壟地飛快地犁完。他反反複複地重複一句話:要犁深犁勻,雨水才吃得透,莫糟蹋了這場雨!我那時方明白,土地滋潤了,才能長出好莊稼,收成好了,人才能活得滋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