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人和牛的村莊(2 / 2)

大伯的老態是在他上岸的那一瞬間表現出來的,尺多高的田埂,前腳踏上去,後腳提了兩次才提上,打了一個趔趄後才站穩腳,凍成紫紅色的腿顯然不聽使喚。村裏人說他年輕時高大威武,吼一聲山裏的回音要響半天。幹凍了六十個冬天的身強體壯如今和幹裂得層層脫皮的樹幹一般無二了。

兩頭牛抖擻著身子將滿身的雨水甩得碎銀般閃亮,然後一前一後地上了田埂。嗯——啊——,老牛吆喝歇工了。四野裏,牛哞聲此起彼伏。它們犁開板土,將土圪一壟一壟地翻過來,聲音卻足可以將地往下沉,沉下去。村子裏的牛本來是一大家子,就像幾十戶人家一脈相承,山裏的世界就是兩大家族人和牛的世界。牛鬧騰的時候,人的聲音歇息著,人隻是跟著牛默默地走著。

早就聽說過解放前山裏是土匪躲藏的地方,他們神出鬼沒地往大山的褶皺裏鑽,往茂密的樹林深處躲,在黑黢黢的崖洞裏搭窩。村子裏被弄得雞飛狗跳,村民被搶劫,被殺戮。人們將自家屋裏的窗戶改成一塊磚頭大小,窗口時時架著獵槍,屋子就是碉堡,屋外就是與土匪拚命的戰場。

為了表示尊重城裏人的習慣,我們住房的窗戶特別改成了小方桌那麼大,才亮堂許多。女人們仍說外邊看見裏麵不好,她們習慣了從黯黑的屋內向外窺視一切。

前不久,有一對知青違反了三年不準談戀愛的規定,被放逐到了山裏。隊上騰出了一間廢棄已久的豬欄屋,接受了這一對棒打不散的鴛鴦。他們就在這個沒有飄雪的幹冷的冬天裏,在一堆幹稻草上,生下了一個哭聲響亮的男娃。村裏人認為帶來了福氣,都親熱地叫他豬崽。

隻有去年秋天的一場大火才真正讓人們欲哭無淚,打脫牙齒往肚裏吞。秋天的幹燥比起冬天的幹冷更讓人揪心,無雨的秋燥裏隱藏著殺機。山上的每一株樹、每一根樹杈、每一片枯葉、每一條藤蔓甚至每一塊山石都是火種,隻需一場幹烈的秋風,它們就能噴出邪惡的火焰,迅速形成一條奔騰向前的巨大的火龍,綿延十裏的青翠頃刻之間化為黑茫茫的焦炭。

山裏人的震怒喚不來狂風暴雨,在勢不可當的熊熊烈火麵前,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村莊的上方砍出一條血路,斷開迅猛漫延的火焰以保住村莊和村莊裏驚慌失措的生靈。

村裏人習慣了變幻莫測的突來的災難,當和煦的春風吹開幹冷的冬天,淅淅瀝瀝的雨水滲進泥土之時,他們背起犁耙下地,重又燃起新的生機。

原載《散文》200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