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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川島一雄來到汕頭已經有七個年頭了。對於一個遠離親人和故土的軍人,這歲月實在是太漫長,太難熬了!對於被他們踐踏的這片以潮命名的土地、對於慘遭他們蹂躪的這個以潮命名的人群,他似乎不再有仇恨,他已經越來越懷疑發動這一場戰爭的目的,越來越懷疑自己參與這一場戰爭的意義。戰爭,對於他來說,是一件很純粹很冷漠的事情。有時,他竟然分不清自己到底來中國幹什麼,僅僅是為了報複兒時那一段備受折磨和歧視的日子?還是為了體會作為大日本皇軍可以大肆殺戮的快感?抑或隻是為了證明祖父所詛咒的“支那豬”的可恨和可悲?隨著戰爭的持續和深入,他已經不去想這些了。他想得最多的,是為什麼要把人生最美好的時光用在製造別人的痛苦和自己的不愉快上?為什麼要用刺刀和子彈來征服這片永遠也征服不了的土地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民族?他幾乎忘記自己是幹什麼的了,他不再總是想象那一個將他奶奶強暴的支那人的模樣,取而代之的是像澀穀這樣的同類醜惡而殘忍的嘴臉了!

他想奔到奶奶的身邊,哪怕迎來的是一次長眠,也要把頭枕到她的腿上。手撫著她的膝蓋香甜地進入夢鄉;他想將自己改變,將自己粉碎,將自己融化,糅合進任何人都無法走近的境界;他感到來自內心的壓力,這種無比沉重又極為殘暴的力量催逼而產生的桎梏。他每次都會有一絲虛念,對生命的某種妄想安慰了他,盡管最後總是被焦躁與憤怒取代了露頭而出的懊悔,它們扭曲著偏執地告訴他:這種虛念並不真實,即便存在,也不會屬於他!

“那個人已經死了,不存在了,我,還留在這裏幹嗎?”川島一雄唯一可以去的地方是竹野原田的當玉鑲齒鋪,唯一可以吐露心聲的對象也隻有原田和百惠子。

“你來了,誰死了嗎?外麵每天都有死人,多著呢,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是盡頭。”百惠子給他斟酒時回了他一句。她一直對這個哥哥有感情,自然不乏耐心。每當他來她這裏,她都會準備幾個菜,一瓶酒,讓他跟原田喝個高興。而對於他的厭戰、對於他的愁怨、對於他的思鄉之情,她隻能表示理解。原田因為一直在阪田身邊當翻譯,跟川島能碰在一起的機會也不多,隻要能夠一同坐下來,也都會盡可能地安慰他。

“支那人,我一直覺得那個支那人就在我身邊。原田君,人死了還有靈魂嗎?”川島一雙眼很大很空,沒等到原田的回話,他又接著說,“我真不想活了,每天就這樣活著,真比死還難受。”

“川島君,你要堅持住,這場戰爭說不定有一天突然就結束了,你得有個思想準備。”原田喝了一小口酒,他總是喝得很少。

“這,這個還得準備?有什麼可準備的?把槍扔進大海,高喊天皇萬歲!不就萬事大吉了嗎?”川島的表情和動作,都讓原田夫婦覺得好笑,可是,誰都笑不出來。

“恐怕沒這麼簡單吧?你知道戰犯是什麼意思嗎?”原田小聲說。

“戰犯?你說我是戰犯?”川島嚇得雙眼都圓成珠子了。

“川島君,眼下這局勢,日本戰敗已經成了定局。一旦戰敗,我們就都成了戰俘,當官的就都成了戰犯。你有沒有聽說,美國人對我日本廣島投下了兩顆特殊炸彈,那炸彈的威力,聽都沒聽說過,比都沒法比喻,就是個大!”原田繪聲繪色。

“啊?炸死多少人?真的那麼厲害嗎?”川島停下喝酒,瞅著原田。

“多少人?那已經不是多少人的問題,是一個城市,一顆炸彈下去,兩個城市就化為了平地!這下,慘囉!”原田搖了搖頭,又說,“這個可是絕密情報,你知道就好。這些日子,多做好事,少做壞事,多想好事,不想壞事,說不定再過個十天半月,就有結果了。”原田附在川島的耳朵邊說。

“有這麼快?”川島真不敢相信,他是討厭這場戰爭,可他就沒有想到,挨了七年,現在說結束就能結束。

“還快嗎?川島一雄,我們的抗日戰爭已經打了八年了,八年來,我們為此犧牲了多少人?我們為此損失了多少財力物力?這八年,你們欠我們的債太多了,怕是永遠也還不清!”這時,外間鑲牙椅子裏突然站起來一個人,說出來的話讓川島大吃一驚。

“你,你是誰?陳,陳……”川島還以為見到的是陳舍南,想到陳舍南關在他的監獄裏,又平靜了下來,他才想起,陳家少爺是一對雙胞胎!

“我,陳舍北。”陳舍北走了過來,在桌子前麵坐下,“川島,你們的侵華戰爭是快要結束了。要是你的良心未泯,就請你配合一下、幫個忙,不知道你樂不樂意?”陳舍北單刀直入,把原田都急出汗來了。

“你?憑什麼我要幫你忙?我們有這個合作的基礎嗎?”川島先是一驚,而後惱怒起來。

“為什麼不?就當是為自己的良心做一件好事,這還不行嗎?非得殺人放火?”陳舍北太急了,一見到日本仔就沒辦法把話說得委婉巧妙,一開口就帶著火藥味。

川島可不吃這一套。他瞅了一眼原田,明白陳舍北是原田安排來這裏見他的,雖不發作,可也不配合,站起來說,“那你就等著吧,等我良心發現再來找你。”

“川島君!”原田上前挽留,可是川島已經跨出門去了。

“陳先生,你太急了,這裏是淪陷區,他是日本監獄的看守長,還是個軍官,你怎麼能像對待戰犯一樣同他說話?”原田埋怨著,賭氣地將杯裏的酒一口喝了。

“我也不知道,怎麼一見到他就不冷靜。我不求他了,不就一張監獄的地圖嗎?沒有它,我們照樣能救出人來!”陳舍北坐下來,抓起酒瓶,仰脖一倒,卻大聲咳嗽起來。

“你看看,辦事情就像喝酒,不一口一口來就會嗆了喉嚨!”原田喝了一小口。

“救舍南要緊,我不能等。我看這個川島也不是個好東西!”舍北說著就要走,卻被原田按了下來。

“這日軍監獄的位置圖,我是繪出來了,川島掌握的是布防情況,布防情況不清楚,劫獄怕不容易。還有,沒他當內應,你怎麼進去?”原田從懷裏掏出一張紙來。

“有了這個,我就能把人救出來。我這就去跟同誌們商量。”陳舍北說著,就急忙忙地走了。

百惠子一直看著陳舍北走出門去,消失在大街的盡頭。她突然對原田說:“真像,這個阿舍。”

原田不解地問:“像?像誰了像?”

百惠子笑了笑:“你沒看出來?我怎麼總覺得,川島君跟陳家兄弟長得有點像哩!特別是生氣的樣子。”

“咦,經你這麼一說,我倒也覺得像。莫非真的……”原田話說了一半,百惠子就驚呼起來:“是真的,一定是真的!”

接到陳舍南因為他而被捕入獄的消息,陳舍北在豐順可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他向專員公署請戰,要求帶個小組趕到汕頭組織營救,可是得不到批準。當夜,他就違抗軍令,擅自行動,隻身來到汕頭。他先在恒穆商行住了下來,又通過介兒跟原田接上關係。川島的不配合其實在他的預料之中,他所以同意原田的建議來見川島,其實隻是為了證明原田的真正身份。有了原田的支持,他才可以行動。

打亂陳舍北行動的,是一支不明番號的武裝。這支武裝一直埋伏在潮海關前的一隻小船上,看中的也是川島一雄這個突破口。當川島離開當玉鑲齒鋪,準備到渡口乘船回礐石監獄的時候,兩個漢子夾了過來,一把刀子抵在他的腰上。他一句話也不敢說,跟著他們上了小船。他被蒙上了雙眼,看不見對方,但從對方提出的要求,他認定是陳舍北的人所為。小船上的人提出,要他務必於明天下午之前送來一張監獄的地形圖,並詳細地標明日軍的火力分布等防範情況。

他從心底佩服這些人的勇氣,也從心底看不起這些人的魯莽和衝動。他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隻是趁著酒勁,罵了幾句娘。

對方說:“你不是跟當玉的老板娘好嗎?告訴你,明天傍晚,你要是不來,她們母子三個就永遠回不了日本啦!”最後,一個大嗓門的又補充了一句,“小日本,你們的日子長不了,再折騰也沒幾天,留條後路吧!”

後來,陳舍北才知道,同樣采取營救舍南行動的是“三舍”遊擊隊的一個特別行動小組。由於得到川島提供的地圖和監獄的詳細布防情況,他們大意了,就沒把日本憲兵隊放在眼裏。戰鬥在晚飯的時候打響,摸進監獄的兩位同誌卻馬上暴露,並先後負傷,失去了營救能力。敵人早有防備,故意讓劫獄者自己往套裏鑽,再集中火力堵住了通往後山的退路。

這礐石到處都是山洞和岩石,到處都是羊腸小徑。撤退的行動小組人員在一片嶙峋的山岩中突圍,正到危急關頭,是陳舍北帶著手下的幾個特工出手相救,才將那緊緊追逼的日本憲兵引開。

陳舍北事先隱蔽在後山,計劃在拂曉之前行動。因為這監獄是日本人將一處外國人建的別墅改造過來的,有不少地方利於偷襲。可是,他的計劃被這支突然出現的武裝給打亂了。

聽到陳舍北營救陳舍南失敗,林綠依不知所措。一連幾日都處於極度焦躁矛盾之中。她深知自己回天無力,一個弱女子,麵對這麼一場劫難、麵對丈夫的生死,她到底能做什麼?望著空曠的陳家院落,她突然想到了一個人——陳介兒!除了陳舍北,陳家在汕頭不是還有一個大男人嗎?盡管她跟介兒的接觸不多,但是,劉滿蓮病危的那些天,他經常回來照顧,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劉滿蓮死後,陳海國領著一家人到奉政第去開龕祭祖,以過繼給陳海安當兒子的名義,讓介兒從了陳姓。她又知介兒知情達理,遇事沉著冷靜。這個陳介兒,關鍵時候應該不會含糊。再說,一直以來,他都在汕頭經商,總是跟日本人打交道,也許他會有對付日本人的辦法。

林綠依決定一個人悄悄到汕頭見陳介兒。臨走時,她突然想起了《針路圖》,想起了陳家的這件寶貝。這是父親在得知陳舍南被捕的消息時,跟母親在第一時間從樟林趕到饒村來看望她時給帶回來的。陳舍北刺殺蔡秉昌後撤退豐順,順道到怡生堂,將其托付給父親。幾經風雨,《針路圖》終於又回到陳家。她想起陳舍南臨走時跟她說起的一段話,說他和舍北都在調查那個日本人川島一雄。這個川島很有可能就是在《針路圖》裏麵寫《鵲橋仙》的佐藤紀香的孫子,既然是她的孫子,就很有可能是陳家的種!

一切進行得很順利。陳介兒帶著林綠依到當玉鑲齒鋪來見原田夫婦。原田說,川島自從在碼頭上被不明身份的人劫持,一直都慎於出門。可是,一聽說是林綠依有約,川島還是如期而至。在當玉鑲齒鋪,林綠依見到了川島。也許是環境不同,也許是時局變化,也許因為前世今生的緣分,這次林綠依跟川島的談話,竟然輕鬆愉快得如同一家人坐在一起聊家常,不同的是,多了一些激動,多了一份久別重逢的熱切。川島好像一直都在期待著這一天,冥冥之中,他早已認定了自己的歸宿,早已將仇恨淡化成一絲酸酸的回憶。他一看見林綠依就有一種特別的親切,一看到《針路圖》就激動得雙手發抖,尤其是看到那熟悉的筆跡,他那逝世多年的奶奶年輕時候留下來的筆跡,他就控製不住地放聲大哭起來!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此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林綠依一字一句地讀來,也是淚水滿襟。聽到哭聲,原田跟百惠子都進來安慰。他們圍在一起,慢慢地讀起林雲翥撰寫的那一篇《東洋海難記》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