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一
落入敵手之後,澄城狼藉不堪。這一座自明嘉靖年間為“澄靖海氛”而置,曆經幾百年的營建雕琢、水木清華、人文鼎蔚的縣城,一夜之間慘遭日寇蹂躪,如同一汪養在山澗的清泉猛地遭受到一群野豬的踐踏,瞬間變成了一窩汙水。商店鋪戶,經常有赤膊裸胸的日本仔闖入搶奪;大街小巷,時而可見喝醉酒的獸兵隨地便溺,豬狗一樣弄出熏天臭氣。尤其是潮汕出現大饑荒以來,物資匱乏,米貴如珠。掉進戰爭淵藪中的日本軍隊,不斷擴大戰場,企圖扭轉敗局,導致供給嚴重不足。這一群野豬就變成了餓虎,遭殃的是淪陷區的百姓平民。
澄城中憲第卻因為蔡秉昌而熱鬧起來。這一座曾讓澄城人引以為傲的建築物,如今卻家不像家,舍不像舍,倒像夜總會了。進進出出的除了密偵隊的人,就是日本人。蔡秉昌並沒有從他的父母身上傳承到優秀的品質,卻遺傳了他母親曾若吟的“戲癡”,在家裏養了一個潮劇戲班子,並以此取悅日本人。隔三差五地,阪田就會帶上幾個憲兵到中憲第來看戲。
澄城陷入敵手那一天,蔡秉昌沒有等到城破之時就帶著幾個心腹兵痞逃跑了。來到蓮陽河畔,恰恰撞上了澀穀次郎的中隊。已經完全喪失鬥誌的蔡秉昌還沒有來得及看清,就對日本仔繳械投降了。一個跟隨在澀穀後麵的保安團排長認出了蔡秉昌,就上前跟澀穀嘀咕起來。澀穀單獨見過蔡秉昌,勸其倒戈為日本仔效勞。起初,蔡秉昌還猶豫,畢竟父母雙親屍骨未寒,畢竟蔡家世代忠義英傑,畢竟日本暴行天怒民怨!可是,就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瞥見日兵押著一個女人從他前麵走過,盡管這個女人故意塗髒了麵孔,他仍然認出那就是他心儀的潮劇名伶範來香。於是,他以釋放範來香為條件,答應為日本仔效勞。
有了範來香,蔡秉昌就在後院花園一角搭了一個戲台子,專門養了一個戲班,經常給日本人演戲。
曾經有過一個溫暖的、柳絮紛飛的春日,蔡秉昌由母親牽著手,到老家新蔡村去看村裏遊老爺。每年的這一天,全村老老少少都癡迷到了一起,把一尊柴頭雕刻又漆上金粉的遊神“老爺”用八抬大轎抬出來,從村頭遊至村尾,所到之處,鞭炮齊鳴,所有人無論貧富貴賤,無論長幼尊卑,皆傾金山倒玉柱跪個滿地。而跟所有的人不同,無論是母親還是他自己,都不是為了祭祖或者遊神,卻是衝著村裏大埕那三日三夜演個不停的潮劇大戲而來!那時候他就明白,潮劇裏的花旦、青衣,看起來都是婀娜多姿的小女人,其實那都是小男孩扮出來的;那時候他就明白,這些在戲台上威風凜凜英姿颯爽的角色,在戲台下卻可以任有錢人使喚。後來他才明白,舊戲班改良了,有一些女孩開始在戲台上露麵了,童伶製也隨之廢除。再後來,他跟他的母親一樣迷戀上了潮劇。澄城淪陷前夕,他帶著小妾過溪到蓮陽李厝看戲,那一夜最當紅的花旦就是範來香。別說那腔那調有多圓潤,別說那水袖那碎步有多輕盈,僅是那回眸一顧,就足以讓他魂牽夢繞!隻可惜,那一夜是在別人的村子,那李老爺子坐在前麵,跟澄城的政要一起看戲一起喝彩,連一點腥都不會讓他蔡秉昌給嗅著。天公作美,想不到淪陷倒有這個好處,讓他沒嗅著的那個香不覺就到了眼前來!讓那個不把他放眼裏,甚至敢跟日本人過不去的“抗日縣長”,連老家的幾間大宅子都給日本仔的飛機炸了!
給日本人標明李家老屋位置時,他並沒有意識到那是在做一件傷天害理的事,他隻是在回憶那天看潮劇的情景,就在日本人給他的那張地圖上準確地找到了戲台子的位置——李家老宅的位置,就跟帶著日本人進戲園子找座位一樣。這是他出賣給日本人的第一份“情報”。為此,他得到了阪田的一笑。
阪田不是個好東西。日本人確實都不是好東西。可是,日本人可以幫他圓夢,圓他一直無法實現的夢。這些夢包括對陳家的報複!對陳家的仇恨由來已久。每到春陰天氣,他的一條瘸腿就在不停地提醒,那是在陳家的一個晚上,在“聽潮樓”的那一場酒後“戲貂蟬”後,稀裏糊塗地從“聽潮樓”上摔了下來而殘了的……他還記得,小時候曾經聽過,長輩們每念起荔園,都會惋惜當初將其賣給了陳仰穆;小時候,他不止一次地聽祖母講,是蔡雁秋氣死了祖父,蔡家才會家道中落;陳仰穆和林雲翥,在那場滅頂之災發生的時候,跟祖父一起下南洋,結果他們都活著,都發了財,卻把祖父的屍骨扔在了異國他鄉……為什麼好處都屬於陳家而倒黴的都給了蔡家?這日本人來了,他就是要把這個翻一翻,就是要讓陳家伏在他的腳下,求他,服他,羨慕他!
因為跟隨澀穀次郎,因為忠誠於澀穀次郎,他才得以走近了阪田大佐。為了跟隨阪田大佐,為了效忠阪田大佐,他又不惜出賣範來香。
範來香真是個情種啊!第一次跟範來香上床,留給蔡秉昌的是一生中難得的美好記憶。他雖不能說閱人無數,但可以說是情場老手。然而,範來香卻讓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激動,返老還童的勇猛。這女孩真是塊寶啊!他一直都是這樣念想她的。
那是他組建的劇社首場演出後發生的事。戲演的是《蘇六娘》,範來香把個蘇六娘演得滿堂喝彩。為了表示祝賀,他破例地跟劇社的幾位台柱一起吃宵夜。這對於劇社來說是最大的獎賞,對範來香來說是最大的榮幸!他跟每個人都碰了杯,喝了酒,來到範來香麵前,他連飲了三杯。範來香太激動了,道一聲謝,跟著喝一杯;道一聲謝,跟著喝一杯。沒想到她倒會喝酒,連喝幾杯都沒事,他卻真的醉了。
範來香扶他回房中休息,他盡管醉得東倒西歪卻還認得路,走到前院的樓梯口,對範來香說:“二樓,我住二樓,二樓鑰匙。”
開了門,被扶上了床。經這一折騰,他“哇”的一聲吐了出來。範來香趕緊給他端來茶水,又為他抹了臉,收拾幹淨。他終於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早晨醒來的時候,他發現範來香和衣跟他睡在一起。那時他的頭腦清醒了,想起前晚醉酒,也想起範來香絕妙的演出來。範來香睡得可真香,雖然穿著厚實的衣服,仍然掩不住那優美的曲線隨著呼吸起伏律動。因為熱,光潔的臉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在晨光下晶瑩如玉。有一縷頭發垂了下來,蓋住了一隻眼睛,掩著了嘴角,他小心翼翼地給她撩上去。他就那麼看著她,看著她臉上露出的笑容,夢中女孩的笑容真是銷魂奪魄,他已經記不起有多久沒見過這樣的笑容了!風月場中,所有的笑都是假的、僵硬的;戰亂年月,所有的笑又都是陰冷的,甚至是惡意的、恐怖的;唯有這一笑,才是發自內心的、純潔的。他禁不住俯下身子去吻她,卻又止住了,猶豫了。這時範來香睜開眼來,竟衝著他笑,並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驚愕之餘,他伏下身子,將她緊緊地抱住。
“蔡,蔡頭家,請你輕,輕些……我,我還沒,沒有過男人。”範來香艱難地說著,雙手卻抱得更緊,“我,我想過了,我是你救的人,我用我自己來報答你……”
“我……”蔡秉昌隻吐出一個字,就來不及說別的了。他心狂跳起來,他熱血沸騰起來。他戰戰兢兢地將她剝了個精光,一隻手摟住她的脖子,另一隻手順著她起伏有致的輪廓撫摸下去,在兩座高聳的山峰流連,又連接到一片柔軟的、富有彈性的土地……深到底處,他差點叫起來:這真是塊寶呀!他閉上眼,手給淹沒了。這女子說不定果然是處女身,都饞成這樣子還不懂正在發生什麼!
“香啊!”蔡秉昌拚盡老命發出了一聲嚎叫,如一匹老狼對著一隻羔羊。
範來香真是個烈女啊!將範來香騙上阪田的床,是蔡秉昌一生中最痛徹心扉的噩夢!阪田這隻老狐狸,他想要的又怎能逃得掉?那一夜,在中憲第的戲台上,演的還是《蘇六娘》。戲落棚了,阪田卻不走,顧自裝瘋賣傻。醉翁之意不在酒,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這廝肚子裏窩的是什麼壞主意。
蔡秉昌隻能先把他扶進二樓自己的臥室。茶又過了三巡,夜又深了一更。蔡秉昌知道這一道坎逃不過,蔡秉昌更知道“誠風土貨公司”離不開阪田大佐給撐腰……他還是把範來香招來了。
剛剛卸了戲裝的美人,臉上紅潤潤的嬌豔,一對發育得很好的乳房隨著登樓的節奏,一起一伏地在薄衣裏跳動。一跨進門來,她就一把將等在門裏的他摟住,甜甜地在他的臉上吻了一口。但是,她當下就愣住了,她發現房子裏不僅他們兩個人!
一切都太晚了。範來香沒奢望蔡秉昌跟她會長久,但她萬萬沒有想到蔡秉昌會將她賣給日本人!她掙紮,她呼喊,她死也不從!可是,當阪田對她束手無策的時候,蔡秉昌又出現了!範來香一看見黑暗中出現的這張臉,就像見到了鬼一樣地尖叫!她心碎了,她全部的神經一下子全斷碎了!
天還沒亮,這個烈女子就裹著一襲床單,從二樓的窗戶栽了下去!
二
蔡秉昌不擇手段討好阪田,不僅將範來香騙到這個日本仔的床上,還經常陪阪田到各地搜刮民膏,其中包括鄉人祖先留下來的寶貝。
潮汕雖然僻處海隅,但曆史文化積澱豐厚。潮人好學尚禮,家學淵源,大多儒雅知理。尤其是一批華僑大家族的發展,帶動了一個“吃番畔錢”的有閑階層。吃飽喝足之後,來一番簫弦琵琶箏,耍一通琴棋書畫拳,已經是時尚。至於金石收藏,富裕人家對其也是崇尚如流。先輩下南洋創大業,致富發財腰纏萬貫者不在少數,晚生花上萬千龍銀,求購一尺青藤兩片青花三足商鼎自不在話下。於是,這小小縣城閉目就能數出十幾二十個大金石家來。
麥漢斯是這些喜歡金石的人中唯一的外國人。他一直在研究潮汕曆史文化,對方圓百裏的地理狀況、文化遺址了解頗深。
麥漢斯的家鄉意大利,從十七世紀就流行起到世界各地探險尋寶之風。他的叔父芬戴呂牧師就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冒險家和考古家。一直以來,叔侄倆都活躍在粵東沿海一帶進行野外考古。是日本仔的戰火打斷了他們的工作進程,尤其是對於龜山漢代遺址的開掘。在澄城淪陷前夕,麥漢斯一直為新的考古發現而興奮。這一遺址位於澄城西側十裏,韓江支流蓮陽河畔,一處名叫龜山的山丘。山不是很高,坡卻很陡。山頂有一塊平地,是經人工整治過的三級台階狀。在這裏,到處都可以撿到漢代的遺存器物。麥漢斯不僅采集到繩紋板瓦、筒瓦、雲雷紋的瓦當,還有夾砂陶釜、四耳戮印紋陶罐、水波紋器蓋及一批錢紋、方格紋陶片和五銖銅錢。他為此興奮不已,他據此判斷該遺址當屬於漢代建築遺址。為了給這一發現下一個更準確的結論,他帶上部分出土實物,準備動身到香港去請教他的叔父!可是他同270多名乘客乘英國“海倫”號從汕頭港出發,卻在海上遭到日本潛艇的攔截,他親眼看著250多名乘客被日本鬼子殘忍殺害!由於他是意大利人,才得以幸免於難。去不了香港,他留在那裏,自己繼續對那片遺址考察論證,終於得出了一個大膽的推測:這裏,就是《水經注》中所載的“南海亭”遺址。麥漢斯後來將這一考古發現撰寫成《中國東南沿海遠古文化遺存考釋》論文,發表在1952年的《遠東學報》上。而在他去世後,遺留下來的近20萬字手稿經過藍藹然精心整理,於1978年由香港市政局資助,出版了《粵東考古發現》一書。這是後話。
當麥漢斯看著龜山被日本兵封鎖,漢代建築遺址被破壞,漢磚、漢瓦被當做壘築炮台的材料隨意填埋,台階房基被挖成壕溝掩體時,他遠遠地跪在田野中,麵山痛哭!
無奈之下,他專門去了一趟汕頭,找到竹野原田。
原田跟麥漢斯是老朋友了。一聽老麥來意,他就說:“這事可不好辦,要是讓我給你辦一個進出防區的許可證還可以,但是,要讓龜山的工事停下來,怕不容易。”
麥漢斯就說:“那工事既然停不下來,我還進去幹嗎?那不等於當我的麵割我的肉嗎!”
原田搖搖頭,就硬著頭皮領著麥漢斯去見阪田。
阪田說:“我隻對中國的文物感興趣,對文化遺址不感興趣。這遺址再好,總不能搬回日本去吧?”
一句話就把麥漢斯氣得幹瞪眼。
阪田又接著說:“麥先生,改日你帶我,龜山的看看!”
這古遺址,出土的都是些破破爛爛的東西,除了對地方曆史文化的研究有幫助,還真的談不上有什麼經濟價值。可是,這個阪田,在參加侵華戰爭之前是個中學曆史教員,對古建築頗有研究。在麥漢斯麵前,也就表現出了自己對龜山的興趣。
阪田好奇,在這海濱之地,居然也有漢代的建築!於是,他接二連三到遺址看了好幾次,每次除了要麥漢斯陪同,還要蔡秉昌跟著。
黃鼬原來是鼠輩,夾尾放屁變成狼。這時的蔡秉昌,由於得到了阪田的賞識,已經成為澄城一霸。一方麵,他不斷地擴大在潮澄饒一帶的勢力,不僅把原來十多人的自警隊一下子擴大到百餘人槍的密偵隊,還控製了潮澄饒沿海的十多個重要鄉鎮。到處設哨卡盤查過往行人,經常派爪牙到國統區刺探情報,而日寇每有行動,密偵隊都充當向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