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3 / 3)

“他們要《針路圖》幹嗎?”陳舍北不解。

“應該還是蔡秉昌搗的鬼。”陳舍南一說起蔡秉昌,就有一句話到了嘴邊又咽回去。

“蔡秉昌?”陳舍北也有一句話沒說出來。

“北,你說你這一別,得好些日子?”陳舍南又往弟弟身邊靠了靠,說,“有一件事,我總是想對你說。你在那邊已經混了幾年,你心中應該有個數。我們陳家,做人做事一貫都是憑大義,講誠信。這走路跟行船一樣,心中得有個‘針路’。”

“南,你是說,讓我跟著你,也當‘老八’?嘿,我知道你離開自衛團的原因,我也知道你一直在做抗日的事。可是,我也有我的‘針路’,怕一下子改變不了。”舍北微笑著望著舍南。

“北,無論你是什麼陣營裏的人,你得答應我,無論任何時候,都不要朝自己人開槍。中國人不能打中國人。”陳舍南篤定地說。

“南,我會記住你的話。我們來個約定:把日本人趕出了中國,我們兄弟就都不再拿槍。爸媽都在暹羅等我們呢!我們得下南洋、趕大潮、創大業。如老輩人上紅頭船一樣,那才叫人生一輩子。”陳舍北說著站起來,跟舍南緊緊地擁抱。

陳舍北前腳走出饒村的時候,陳舍南後腳也跟著邁出了家門。這兄弟倆雖然是各走各的路,目標卻出乎意料的相同!

陳舍北當晚就潛入澄城,可他並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第二天下午就得到消息:密偵隊在龜山遭到襲擊。道是有人在韓江堤畔開槍射擊,目標不明,日偽軍並無傷亡,蔡秉昌已經回了家。

蔡秉昌從龜山回到澄城,果然就一直窩在家裏。自從範來香死後,他就把戲班解散了,中憲第也隨之重歸平靜。

對於中憲第,陳舍北並不陌生。他在晚上十點鍾潛入蔡府,直接藏身於後院書齋二樓、蔡秉昌原來的臥室裏。可是,自從阪田跟範來香在這張床上睡過,蔡秉昌就不敢在這間房子睡覺。整個晚上,他都在小妾房間裏,跟小妾在一起。

到了午夜,陳舍北正在為尋找不到合適的時間和地點而著急,蔡秉昌就送上門來了。由於長期養成的習慣,蔡秉昌睡得特別晚,尤其是沒有夜生活的時候,這隻夜貓子就總是睡不著。夜半三更,他仍然披衣上樓,到書房來秉燭讀書。其實,他並不真的是為讀書而來,他已經記不起有多少年沒有好好地讀過一本書了。他睡不著覺,想的是從陳家奪來的那一本《針路圖》。

自從那日從饒村回來,他一有空就捧著澀穀丟進他懷裏的《針路圖》,研讀再三。尤其是對“仙人指路”一節,反複品味,一再推敲。“日月對石鍾,翻身一箭地,水漲淹不著,水退淹三尺……”也許,這就是世人所風傳的打開“藏寶圖”的鑰匙?蔡秉昌越讀越是稀裏糊塗,如墜五裏霧中。

就在他又對著《針路圖》發呆的時候,突然聽到有動靜。雖然此時的澄城,到處都有日本憲兵隊在巡邏,雖然蔡府周邊少不了密偵隊員的守衛,可是蔡秉昌仍然睡不安穩。尤其在龜山遇到了不明身份槍手的襲擊之後,他就如驚弓之鳥,特別地警覺。

“蔡秉昌,蔡老兄!”陳舍北破門而入,一個箭步就用一把利刃抵住了蔡秉昌的咽喉。

“你,你是,陳舍……”蔡秉昌猛然一驚,《針路圖》掉在了地上。

“嘿嘿,陳舍北。”舍北敏捷地從蔡秉昌麵前的抽屜裏繳獲一把小手槍,“蔡兄,你作惡太多了。舍北今日奉潮汕行政公署之命,鏟除你這個漢奸,你還有何話說?”

“啊?行政公署?不是已經撤退在豐順了嗎?還管那麼多?”蔡秉昌故作鎮定,雙眼卻滴溜溜轉,尋找著脫身之策。

“多行不義必自斃。行政公署不除你,還有很多愛國之士要除你。告訴你,你的日本仔靠山也撐不了幾天了,你就到陰曹地府去做夢吧!”陳舍南猛一用力,尖刀無聲地將蔡秉昌刺了個透。沒有多大動靜,蔡秉昌就坐在椅子上,連掙紮都不會了。

順利地完成了任務,陳舍北正要邁出門,腳下碰到了一本書,他一看是《針路圖》,彎腰撿起來,又找到了那個檀木盒子裝上,揣進懷裏就走。

按照事先踩點的路線,他從容地沿著走廊,走到對麵那個窗口。隻要往下一跳,沿水道就可以到達北門水關。可是,他還沒走到頭,就碰見蔡秉昌的小妾,她手裏端著一碗宵夜,正要登樓給蔡秉昌送去,一抬頭剛好就看見了陳舍北。

“你,你是陳,是陳家阿舍?”這小女人認識陳舍南。陳舍南原來在自衛隊做事的時候,不止一次跟她碰過麵。

“哦,我來跟秉昌兄說點事,你給我開門,我要走了。”陳舍北鎮定下來,上前接過小女人手裏的碗,隨手放在欄杆上,用身子將她擋在了樓梯口。

小女人猶豫片刻,以為是自家人,就帶著陳舍北來到前院,讓家人給陳少爺開了門。

第二天一早,澄城出現了好幾張布告,布告上寫的就是那幾句話:“查漢奸蔡秉昌,走私鎢礦資敵,漢奸罪證確鑿,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不殺又何以正天道!”署名是“滅倭鋤奸團”。

非但沒有完成刺殺蔡秉昌的任務,還犧牲了藍靈慧,這對陳舍南的打擊太大了,他無法原諒自己。他深感對不起藍靈慧,無論是她的愛還是她的死!從溪心洲撤回饒村,他就垮掉了,軟綿綿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無論林綠依如何努力,都沒有辦法讓他振作起來。一直到蔡秉昌被“滅倭鋤奸團”刺殺的消息傳來,他才興奮地坐了起來,連叫:“這就是天意,惡人自有惡報!”

得到藍靈慧的消息,陳舍南就不顧一切地直奔渡亭村頭而來。

韓江從這裏出海,江水跟海水在這裏彙合。每當漲潮,這裏的水就是鹹的;每當退潮,這裏的水就是淡的。於是,這一帶的魚類特別的多,這岸邊的水草特別的茂盛。許多捕魚的小船,停靠在這個小小的碼頭,漁民就守著這一方水域。這裏盛產的烏耳鰻、龍舌魚,都是遠近聞名的,還有退潮以後那些在灘麵上跳舞的彈塗魚、在沙灘裏吹泡泡的蛤蜊,把整個村的老老少少都忙壞了!可是,這一切,如今已經跟喜歡到這裏來玩的藍靈慧無關了。

自衛隊退守蓮陽河北的時候,他們就駐紮在這個小漁村。村人把在淺海打捕的漁民叫討海仔,意在區別於出大海捕大魚的長年或頭手。陳舍南想起那一天,隊伍放他們一天假。藍靈慧挽著他,一起彙入討海仔的行列。藍靈慧背著魚簍,光著腳板,歡快地踩著泥淖,開心地笑鬧,跟在後麵的他心裏特舒服。此前,他跟滿蓮去南澳玩的時候,也下過一次海,但那裏的海灘跟眼前的海灘是大不一樣的。在他的印象中,那是一幅山水畫,清爽明朗,色彩分明。而眼下的海灘,卻是一張塗滿了色彩的年畫,光怪陸離,斑斑斕斕。陽光普照,泥淖如氈,看著藍靈慧不時翻出的腳心,與泥腳麵交錯著一白一褐地忽閃,特耀眼,他就心甘情願地落在她後麵,覺得這個退潮的海灘美妙之至,所謂人間仙境、世外桃源也不過如此吧。他已經很久沒有這種好心情了,隔岸日寇的膏藥旗突然離他很遠很遠。

“南,你慵懶懶在後麵搞什麼把戲?過來,我看你掠到什麼貨色。”藍靈慧放慢腳步,讓他趕上一步。

“慧,你手腳快目色緊,又趕在我前頭,好貨都讓你給掠淨了,我哪能有什麼好貨?”他瞥一眼藍靈慧紅撲撲的臉,心頭一顫:眼前的要是綠依,多好!那他就在這裏,和伊人打魚捕撈,生男育女,跟這些討海仔一樣,田園詩一般……他笑了,笑自己又來小資情調。

“你笑什麼?是不是我今天的打扮特搞笑?喲,大膏蟹,還說無好貨!” 藍靈慧拉過他的簍,故作驚訝。那臉蛋,水靈靈的,比漁家新開啟的蠔殼晶還要亮。

“你也掠到好貨了?好沉喲,哎,慧,你以前討過海?”他提一提藍靈慧背後的簍,自愧不如。

“下過一次。那是在南澳療傷的時候,幹媽帶我下的海,可是,那是為了探情況,看能不能渡海歸隊。嗨,都過去好幾年了,南澳如今又落入敵手,不知道幹媽現在怎麼樣。南,抗戰勝利後,我第一時間就要過海去,去看看幹媽……”說起幹媽,藍靈慧就動情了,眼裏淚光閃閃。

“是啊!我也去,我們都得去,要不是島上的漁民,我們都回不來。”說完,他就這樣一直走下去,跟在靈慧後麵,不打捕,也不說話。

“哎,蟹,快!” 藍靈慧尖叫起來,一隻老蟹從一塊石頭後麵探出來,一見人影,就拚命逃竄,揮舞著兩隻大鼇,橫行向前!

“小心!”他跟著追,卻沒有藍靈慧身手敏捷,看見藍靈慧抓到蟹,臉上的淚光變成了笑容,他也跟著樂,從簍邊掛著的一束葦草中拎了一根出來,接過藍靈慧手裏的捕獲,小心地捆紮起來。

“南,你那個大膏蟹讓給我,我要它們成雙成對。” 藍靈慧抓的是一隻老蟹,老蟹就是公的,舍南抓的是膏蟹,膏蟹是母的。

“好啊!不過,就是成雙成對,不也是盤中餐?”他將老蟹捆紮好了,又從自己的簍裏將膏蟹抓起來,同樣捆紮好了,卻找不到了藍靈慧。

這時,藍靈慧已經跨過了一道泥溝,站在一塊裸臥的礁石上,招手讓他過去。

“你,跑那幹嗎?”他就跟著走過去,要跨上礁石,藍靈慧就勢給他一隻手。

“上來嘛,我拉你一把。”

“不,你讓開!”

他就跨上一大步,一個趔趄,被藍靈慧摟住了,沒有滑下去。

“嘖”的一聲,靈慧的嘴巴慌慌地在他的臉上親了一口,他一慌,額頭被她的牙齒碰了一下。

“嘻嘻!南,你看,從這裏看,那堆礁石像不像兩個人,靠在一塊?”

“嗯,你這麼一說,可真的有點像。”

“不是有點,是真像。簡直就是一對小情人嘛!”

“什麼小情人,你又來了,小資!”

“小資!”

他們同時說出“小資”兩個字,兩人一怔,隨即相視一笑。

潮水開始漲了,滿灘的討海仔簇擁著往岸邊趕,吼吼的漲潮聲從幽深的海底漫卷而來,討海仔腳底下的嘖嘖聲彌漫潮灘……

如今,藍靈慧卻毫無生氣地躺著,眼淚撲簌簌地從陳舍南臉上淌下來了,他感覺到藍靈慧還在吻他的臉,癢癢的。他緩緩地撫摸她,然後替她扣好一顆衣扣。他任憑眼淚潺潺地流淌著,微閉上眼皮:從汕頭一中,從南澳抗敵戰場到“三舍”遊擊隊,再到荔園的家中,所有美好的、艱辛的、幸福的如今都對她關閉了,與她無關了!從同學到同誌,從愛慕他,到求得他的一吻,所有的愛與被愛從此都對她隔絕,與她無關了!從一個富家嬌女,到一個戰士;從一個純情少女,到一個抗日遊擊隊員,所有的理想和情懷眼前都化作永恒的沉默、平靜和安寧。

“他,就是他!”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把他喚醒了。陳舍南抬起頭來,眼前出現的,好像是他預料之中的,他平靜地站起來,麵對的是一群日本憲兵,還有一個女人。

“你,陳,你的,大大的狡猾!”澀穀次郎一揮手,陳舍南就被捆住了。這時候,陳舍南才想起來,這個女人就是蔡秉昌的小妾!

沒有完成刺殺蔡秉昌的任務,陳舍南就大意了,他以為自己沒有在敵人跟前露過麵。蔡秉昌死了,他也就更加放心了,更加大意了。化裝成一個故人來看藍靈慧,他是經過精心考慮的。渡亭村這個地方,抗日的隊伍駐紮過,群眾基礎好,不會被出賣的,即便一旦有危險,混入蘇南這麼一個人口近十萬的大鄉裏,敵人就是全員出動也找不到他的影子。可是,他完全沒有想到,除掉蔡秉昌的,會是跟他長得一模一樣的弟弟陳舍北!更沒有想到他會被當做陳舍北,被這個賤女人認出來!

阪田大佐在陳舍南被捕的當天就親自提審了他。

蔡秉昌死前留下了一個血字:“舍”,他的小妾又指認,蔡秉昌死的那天晚上,是她給這個陳家阿舍開的門,並將他送了出去!

澀穀次郎一直陪在阪田身後。他一直瞪著陳舍南,眼前卻仿佛出現了一場又一場跟遊擊隊打仗的畫麵。無論是在西靈山,還是在鯉鰓喉;無論是在澄城城頭,還是在鼎臍山……他真的不敢相信,這麼一個讓他一想起就心驚肉跳,半夜驚起直冒冷汗的“三舍”,會是麵前這麼一個文質彬彬的少爺!

阪田大怒:“原來你就是‘三舍’?”

陳舍南昂著頭,一聲不吭。

從被捕開始,他一直保持沉默。他相信,日本在中國敗局已定,過不了多久,勝利的凱歌就會高奏,自由之神就會降臨!他相信,把日寇趕出中國的願望即將實現,無數為抗戰而犧牲的同胞都能夠含笑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