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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饑荒,如一隻怪獸吞沒了潮汕大地上所有的生機,隻留給潮人一片光禿禿的肅殺與蒼涼。

一九四二年年底至一九四三年五月間,潮汕全境滴雨不下,糧食嚴重失收。淪陷前,潮汕的糧食來源一半靠從東南亞進口,另一半靠江西等地運進補充和潮州本地自產。淪陷後,糧食運不進來了,而大量耕地被日寇挖成了封鎖溝,開辟成“無人區”,大批農民無田可種。再加上旱情的持續,糧食奇缺,物價飛漲。一九四三年初,大米每鬥三十多元,到五月中旬,飛漲到七百元,甚至有錢都買不到。那時,店仔頭出現了一種怪現象,平時的豬肉,每斤的價錢等於三斤大米,如今一斤大米卻換得一斤豬肉。由於農民無飼料養豬,都不約而同地把豬殺了,大街小巷都有推銷豬肉的叫賣聲。這新鮮肉賣不出去,就煮熟了賣。這窮人,平時哪有肉吃?有的人就趁著肉價賤,把米都換了肉,吃了個滿嘴流油。這下可壞了,肉吃多了又沒米飯吃,就拉起肚子來。

無論是窮人還是富人,都為求生存而不擇手段。尚有一點耕地和房產的,開始賣田地、賣房產,無田無地的,就將家裏值錢的東西拿出來變賣,為的是能換到一點充饑的食物。許多僑戶,將平日穿的衣服都拿出來賣,當地賣不出去,就到饒平、福建一帶去賣,再換成糧食回來,“走舊衣”一下子就成了那個時期出現的新行當。

大批活不下去的窮人淪為乞丐,老老少少成群結隊向興梅、江西、福建等地逃荒。江西和福建等地都設立“救濟粵東移民委員會”。據悉,當年到“江西救濟委員會”登記的潮汕難民達七萬多人,到福建的有兩萬多人,而沒登記的人就更多了。餓死在路上的、在途中嫁妻賣兒的,不計其數。至今,潮汕仍有一句罵搗蛋孩子的話:“祭你去五都食番葛圈”,四都、五都均為福建地界,盛產番葛(地瓜)。

為了緩和災情,救濟災民,陳舍南又接到上級命令,再一次啟動“針路計劃”。這天,他跟林綠依正準備出門到店仔頭接頭,就見一個衣著破爛的女人闖進門來,陳守本攔都攔不住。爭執之間,陳舍南終於認出來,這不是網嫂嗎!農會失敗後,她嫁給了許葵,過起了小日子,已經好多年沒在陳家露麵了。

“是網……哦,是網嫂吧?”陳舍南上前打過招呼,網嫂就哭了起來。

“阿舍哦,我真活不下去了,這日子可怎麼過啊!”網嫂上前拉住舍南的手,卻被趕上來的滿蓮扯開來。網嫂一急,就坐到了門第上,邊哭邊說:“阿舍哦,看在我這把老臉上,你得救他,他,已經快不行了……”

林綠依讓陳守本送一碗水過來,網嫂接過喝了個精光。滿蓮又給她端來一大碗早餐吃剩的粥,網嫂一見,搶過來仰脖喝了,氣都沒喘一口。

“他,許葵,已經三日無一粒米落肚了,本來說好了一起到陳府求阿舍給個活路,可是走到半路宮就走不動了。我,我,阿舍,你給點吃的,我得給他送去,再不吃點怕活不下去了……” 網嫂滿臉菜色,雙唇不停發抖。吃過了稀粥,緩過了氣,就把話說明白了。

林綠依聽了,就讓滿蓮到廚房找吃的。滿蓮猶豫了一會,見林綠依示意她照辦,隻好將幾個麥包子拿來。

揣上了麥包子,網嫂給舍南和綠依鞠了個躬,急匆匆救許葵去了。

“南,這災情怕是越來越嚴重了,你看,這路上到處都是求乞的災民……”在赴店仔頭的路上,林綠依挽著舍南的手臂,總得躲避著要飯的人,心裏極難過。

“能出來求乞的,還有點活路,那些在家裏病著的、挨餓的,就隻有等死了!這些天,瘟疫又擴散了,有的地方死人都成堆了!”舍南這次出門,就是為了把父親在暹羅組織到的一批糧食接過來,沒有糧食,這日子真是過不下去了。

舍南跟“三舍”遊擊隊的人約好早上九點在店仔頭的大成號小食店裏會麵。這些日子,大成號的生意真是太好了,無論賣什麼,隻要是能吃的,店前就被擠得水泄不通。舍南見了,才知道自己約錯了地點,這地方哪能接頭說話呢?可是,人已經來了,也隻能擠進去。店裏麵倒比外麵空闊安靜許多,沒有幾個客人能夠坐下來吃,誰都來去匆匆,急切切地將買到手的食物帶回去。因為滿蓮為他們準備的幾個麥包讓給了春嫂,林綠依就讓舍南也買上幾個餅當做午飯,帶著路上吃。舍南好不容易買來了,讓綠依趁熱吃一個嚐嚐。可是,才咬了一口她就吐了出來。這是什麼餅啊!全都是穀糠,連一點麵粉味都沒有!

陳舍南還沒顧得上跟來人接上話,店前就打起來了。原來,一個男孩沒錢買餅,就趁一位老人不備,從他那搶奪了一個。被搶的老人也不管對方隻是個小孩子,一轉身就將男孩抓住,一扳就卡住了男孩的喉嚨。這男孩動作也夠快,乍得手,那個餅就被他咬去了一半!這老人更急了,使勁地掐小孩脖子,拚命地嚎:“鬆開,你鬆不鬆開!”

圍觀的人起哄,有的勸男孩鬆口,別噎死了;有的勸老者鬆手,別為了塊糠餅出了人命。可這一老一少就是相持不下,誰都不退讓。舍南見了,就將手裏的餅舉過頭頂,大聲勸道:“住手,你們都鬆開,我這餅給你們,一人一個,別爭……”可是話沒說完,他的手就不知被誰托了一下,餅就掉了,旋即被搶光了!

他也顧不了許多,上前去救這男孩。費了好大的勁終於掰開了老人的手。可是手一鬆,這男孩就將另外半塊餅給吞了!

老人一見,又一把將他擒住!可是,意外發生了,這男孩被那糠餅噎著了,一口氣上不來,身子就軟了、倒下了、翻上白眼了!這下,老人害怕了,抽身想跑,卻被圍觀的人群堵住。

“不好了,死人了,噎死人了!”

陳舍南蹲下身來,扶起了男孩,使勁地撬開了男孩的嘴,將裏麵的糠餅摳出來。林綠依向店家要來一碗水,一口水灌下去,總算把男孩救過來了。

救活了人,鬆了一口氣,舍南跟來人接過了頭,就跟綠依一起朝樟林方向走去。這路上,林綠依一直一言不發。她的眼前一直閃動著那男孩的臉、那吞糠餅的勁、那翻著白眼的樣子,太可怕了,太讓人傷心了!這孩子才多大,就為了一口飯,差點連命都沒了。親眼所見後,她才相信,這餓急了的人為了吃上一口飯,真的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日前,舍南就跟她講過一則見聞,道是澄城的一個賣熟豬肉的,就為了奪回一塊肉,竟然將一把殺豬刀砍到了搶肉者的後腦上!可怕的是,那個餓漢斷然不顧腦後血流如注,也不顧刀傷的劇痛,倒地之前,使勁把嘴裏叼著的一大塊豬肉三口兩口給咽了下去!今日親曆此景,才叫林綠依觸目驚心。

一路到了半路宮,舍南問綠依要不要歇一歇。以往來到這裏,他們都會在亭子間裏歇歇腳,跟守伯爺宮的洪伯聊聊天。可如今這裏的氣氛有點怪,連洪伯都忙得不見抬頭。舍南就走過去看,這一看又傻了眼。這不是網嫂嗎?怎麼哭成了這樣?都哭不出聲,喘不來氣了。再看洪伯,忙的活計正是給許葵收屍!許葵死了,在網嫂趕到之前已經餓死在這半路宮了。“可止亭!”舍南讀著亭子間上刻著的三個字,心裏麵不是滋味,就自言自語道:“可止可止,這饑荒,這瘟疫,這戰爭,何日可止啊!”

林綠依上前去安慰網嫂。小時候,她沒少在網嫂懷裏淘氣,更沒少吃網嫂做的飯菜。那時候的網嫂,整天都是有說有笑,充滿熱情。可是眼下卻骨瘦如柴,尤其眼見許葵的死讓她已經崩潰了,再也站不起來了。

洪伯邊幹活,邊跟舍南說話。他說,這些日子他每天都在做著同樣的事,那就是為餓死、病死在這半路宮或可止亭裏的孤魂野鬼收屍。算上這個姓許的,他已經收了183具了!

舍南和綠依聽了都大吃一驚。這一個月來,在同一個地方、由同一個人,就收了這麼多的屍體,這偌大的一個潮汕災區,一天該有多少死人啊!

這該死的饑荒,這該死的瘟疫,這該死的日寇!還得經曆多少艱難歲月,抗日戰爭才能勝利?還得經受多少苦難,潮汕人民才能脫離苦海?想到這裏,陳舍南就覺得自己肩上有一副擔子,非用盡全身之力挑起來不可的擔子!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更何況,自己是一個立誓要為窮人翻身做主打天下的人!這個時候,他又想起了蘇班。在怡生堂養傷的時候,嶽父讓他康複後去找一個人,想不到這個人就是蘇班!是蘇班在他最迷茫的時候,給他指出了一條“針路”!隻可惜,大船還沒到達彼岸,他卻已經先走了。好長一段日子,他陷入極度的悲痛與自責之中。盡管蘇班是為了完成上級的任務、為了護送內撤的同誌安全過境而犧牲的,但在他心裏,他一直認為蘇班是因他而死!在關鍵時刻,是蘇班故意暴露了自己而引開了敵人,是蘇班犧牲了自己而顧全了大局!被俘之後,他在日寇的麵前,又是那樣的大義凜然,慷慨從容!這“針路計劃”,最初就是蘇班提出來的,也是蘇班組織實施的。今天他不在了,可是這條路還得走,無論千難萬險也得走!為了前線的戰士,為了堅持敵後鬥爭的同誌,也為了掙紮在死亡線上的災民,他必須走!盡管“針路”的沿途有許多接應點都不存在了,不少地方如今都落入了敵手,可是,不把父親及其他華僑募捐到的這批救援物資和僑彙接回來,他就對不起死去的蘇班,也無法麵對受饑餓與病痛折磨的鄉親!

陳家交給滿蓮當家,是太太溫雪菲臨走時的吩咐,那時的陳家,還是家大業大,每日的花費論千道萬。幾年之間,在滿蓮手上卻滑落到捉襟見肘的地步了。尤其是大饑荒、大瘟疫一至,無論是舍南還是介兒,都大把地花錢,到處施舍。僅在汕頭、澄城、店仔頭、饒村等處所設的施粥棚,每天就不知花去了多少米糧柴火。“陳家要是缺錢,這天底下怕是沒有富人了!”這是介兒臨走時對滿蓮說的一句話。“家裏沒錢,找介兒去!”這是舍南出門前對她說的一句話。

自汕頭淪陷以來,滿蓮去那裏比以前少了,心底確實想孫子了,就讓陳守本陪著,一同到汕頭去看望,主要是去找介兒要錢。“錢”倒是一開口就要到了,是一大布袋儲備券,陳守本背在肩上,說是跟背一麻袋番葛的感覺差不多。介兒就笑眯眯地說這錢要盡快花,遲了,怕連一麻袋番葛都買不到。臨別時又叮囑滿蓮別再到汕頭來,路上不安全,要是差錢,到店仔頭利昌錢莊取就是了,用不著磨腳皮。介兒媳婦聽了,也是笑眯眯地說媽是來看孫仔的,陳家什麼時候差這一布袋紙字!說得在理,一家人就高高興興地別過了。

這一路上,雖然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但滿蓮的良民證是汕頭警備司令部頒發的,沿途日偽軍都沒有為難她。問題出在陳守本身上,這人就是這樣,出門越少,越容易出事。一路走來,本來是順順當當的,到了外砂渡船頭,陳守本看見有人在賣肉包子,就說自己肚子嘰咕叫。滿蓮生氣地說:“一大布袋錢在你手,莫說連個包都食無著。”就上前買了兩個,一人一個,邊嚼邊上渡。船開到江心,滿蓮突然一聲驚叫,手腳隨之來了個大動作,大到差點掉下水去。大家都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她一口一口地吐,吐得連膽汁都沒了!吐過了,喘過了,滿蓮就伏在船坡舷上哭了起來,哭得一船人都莫名其妙,陳守本更是不知所措。等到船快靠岸,她才強撐著對渡船伯說:“阿伯,你看,這天理難容,天理難容啊!那個賣包的心烏過墨,膽梟過賊,那肉包,包的是人肉啊!”說到此,她又哇哇地吐了起來。陳守本一聽,臉都未及轉開,腹中之物已經噴薄而出,把周圍的乘客嚇了個半死。有一老婦,被噴了幾星在臉上,手一抹,看到一絲肉渣,一聲驚叫後就暈死過去了。渡船伯慌了手腳,就把天道人道世道罵了個狗血噴頭,最後,小著聲把日本仔的三祖六代罵了個痛快淋漓。此時,陳守本定了定神,問滿蓮是否搞錯了,怎麼他就沒吃出人肉味來呢?滿蓮聽了,就將陳守本的頭按下去,指著船板上那一片小小的指甲……一見這指甲,陳守本就受不了了,跟見鬼了似的,驚叫著跳了起來,要不是渡船伯手腳快,他已一頭紮進韓江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