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饒村,滿蓮病倒了,三天三夜,上吐下瀉到沒個人形。隻是見誰都不說出原委,見誰都跟誰有仇似的。尤其是見了包子,就跟見鬼一樣,雙眼發直,四肢發抖,渾身直起雞皮疙瘩。林綠依給滿蓮把了脈後,甚覺奇怪。據她的判斷,滿蓮並非染上霍亂。三天過後,她雖然還是見食就吐,但已經不拉了,失水也並不嚴重。問她話時,她時而糊塗,時而清醒。糊塗時說的都是“鬼話”,清醒時,怕綠依為她操心似的,說的又都是大話。
介兒聞知滿蓮病得不輕,帶了妻兒一同回到荔園。一進門就被陳守本請到僻靜處,陳守本將那日從汕頭回來路上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對於母親,介兒一直有個疙瘩。那是十多年前的一個夏天,當時他還是個少年。有一天,他跟東泉、西源和兩個阿舍到店仔頭玩,回來的時候,看見荔園來了一大幫乞丐,衣衫襤褸,拉幫結夥。時逢荔枝紅熟的季節,在荔園那片彤紅翠綠之間,一下子滲透進許多斑斑駁駁、黑不溜秋的顏色,簡直就是對荔園的褻瀆!他帶了頭,招呼起饒村的一幫兄弟,掄起了竹竿、扁擔,對這支近百人的丐幫又追又打,極力驅逐。這些看起來疲憊不堪的乞丐,對付起來並不容易。要不是那個丐幫頭極力阻攔和壓製,還不知道會出什麼樣的亂子。還好,就在饒村人如逢瘟疫,避之唯恐不及的時候,陳仰穆老爺子來了,一聲斷喝就把他們給嚇跑了。在饒村,無論男女老少都聽陳老爺子的,從來都沒見過誰敢跟他叫板,別說叫板,就連說個不字的人都沒有。那時候,陳老爺子剛從暹羅回來,家裏有許多從暹羅帶回來的榴蓮、芒果,都讓清嫂搬出來,跟荔枝放在一起,供乞丐們吃。
“媽,荔園裏來了那麼多乞丐,髒死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嚇死人,村裏人都關門閉戶,把他們氣得嗷嗷叫。”介兒沒有對滿蓮說實話,把他帶頭驅逐的事兒省了。
“乞丐?哪來這麼多乞丐?”滿蓮一聽,放下手裏的活,快步趕到園子裏看個究竟。介兒年少好奇,自然跟在後麵。
“老爺,行行好!”丐幫這時已經把陳老爺子圍住,一個個蓬頭垢麵,伸著一隻隻肮髒的手,舉著一個個汙黑的、用竹節鋸成的竹碗。
滿蓮怕老爺子受擾,忙上前來解圍。又讓清嫂幫忙,把吃的分給眾人。介兒遠遠地看著,不再近前。
這時,丐幫頭目來了,那是一個很年輕很威風的漢子。他輕聲地說了一句“都讓開,休得無禮”。所有的乞丐便散開了。
“你是他們的頭兒?”陳老爺子緩過一口氣來,問。
“是的。老爺子,我們從福建過來,隻借路經過。我們又饑又渴,求老爺子給點吃的喝的,救救這些老病弱小,瘸拐殘缺之人……”丐幫頭乞憐。
“好說,這好說。咳,你們都找個擋風的地方歇息。嗯,這樣吧,你們都到這荔枝加工廠去吧,我給掌廠的師傅打個招呼,你們先找幹淨的地方歇歇。我馬上讓家人煮粥,煮粥給大夥吃。”陳老爺子熱心軟腸,一看這滿園饑困交加的窮苦人,雙眼就熱辣辣的,像吹進去一粒沙子。
丐幫頭大為感動。這黑臉漢子雙手抱拳,給陳老爺施了個大禮,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多謝老爺子,多謝老爺子!”
“多禮了,多禮了。有一事請你向大夥關照一聲,我們饒村地僻,村民少見多怪,尤其是婦幼膽小怕事,務請大夥別過於高聲喧嘩,夜裏更不要到處走動……”
“這個放心,山有山規,幫有幫法,我等得到老爺子關照,絕不會對貴村有所冒犯。”
“那就好,我陳家施粥三天,大夥就在此歇息吧。”
“這……老爺子真是菩薩心腸!蒼天在上,好人定有好報啊!”
這時候,一個女乞丐上前揪了滿蓮一把,高聲大叫起來:“咦,你,你不是蓮花嗎?你不是帶著個小男孩非得跟著我走的那個蓮花嗎?”
“你,你是烏鬼姐?真的是你喲!”滿蓮忘記了身份,也忘記了身邊的介兒,跟幾個女乞丐抱成了一團。
這邊,介兒可受不了,介兒覺得沒臉見人。怎麼母親會跟這種人親熱?怎麼母親能不顧身份跟這些肮髒的女人抱在一塊?
“介兒,過來,過來見你的奶媽,唉,這孩子,當年,要不是你烏姐,他都沒命了!”滿蓮一見故人,就把高低貴賤之分給拋開了。從骨子裏,她還是沒來陳家時的她,從感情上,她還忘不了那段當乞丐的日子!
可是,介兒受不了,介兒跟少爺們在一起,最怕的就是提起自己的身世,跟村裏的小孩子玩,最怕的也是他們拿這個出身問題來欺負他!他不服,他打架,他不跟他們玩……全都因為有過這麼一段到處流浪、到處乞討的童年!
丐幫在饒村住了三天,這三天,荔枝加工廠架起了三套大鼎灶,每日三餐煮粥施粥,就像操辦什麼喜事一樣,熱鬧非常。
第四天一早,劉得清打開庭院大門,就發現門口放著一包東西,打開來,內裏隻是一隻香爐,爐裏有一張字條,上麵寫著:“善有善報。願宣德爐香火鼎盛,為陳家納福消災。”
這個丐幫,還真的曉得禮數。劉得清對大明宣德的銅香爐不感興趣,隻拿了字條來見老爺。
施恩不圖報。陳老爺子捧著香爐來到步墀橋頭,但見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影,就連丐幫住宿房屋的地麵也都打掃得一幹二淨,不留半點汙物……
丐幫走了,卻留給介兒心頭一塊陰影,一直無法掃除。這麼多年來,他怕見乞丐,一看見乞丐他就心裏發怵,就仿佛從他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種無法排遣的自卑心理,讓他時時刻刻都抬不起頭來。
直到那一天,直到陳海國接到陳海安客死暹羅的那一天,介兒才跟陳家的子孫一樣,站在了一起。陳海國動身前,親自把介兒叫到了“仁和裏”,他們足足談了兩個小時。可是,最終介兒還是隻答應認了陳姓,過繼給陳海安,卻不願意披露身世,不願意認陳海安這個親爹。
“陳家仁義,我哪怕不是陳家的血脈,也沒有什麼不一樣的!我要是認了父親,怕在街市惹人笑話。”陳介兒最後的這一句話說服了陳海國,也讓陳家人佩服。
“媽!孩兒不孝,孩兒還沒有真正地孝敬過你,你可千萬要保重啊!”這是滿蓮這一輩子聽到的,最好聽、最讓她寬慰的一句話。
三
瘟疫肆虐,饒村內外一片恐慌。眼看著劉滿蓮病得隻剩下一口氣。林綠依隻好獨自回了一趟樟林。自從那日跟陳舍南在樟林分手後,已經過去近一個月了,至今還不見陳舍南回返,她也該到父親那裏去問個訊。
怡生堂內外是人滿為患。這樟東的疫情要比澄城、饒村還嚴重。林蔭墨日夜診治無暇,病人卻接連不斷,林家上下忙亂不堪。卞姬一見女兒回來,又喜又急,喜的能平平安安相見,急的是這疫病橫行天下,確實不是走親戚回娘家的時候。
林蔭墨見麵就說:“舍南還沒回來,等急了吧?”
卞姬笑了:“能不急嗎?一個月了吧?也該回來了。”
林綠依就紅著臉說:“是你們急還是我急啊!爸,這些病人,都是‘虎烈拉’?”
林蔭墨答:“是啊,病人太多了,就像崩堤水破,擋也擋不住。這鄉間民眾,吃不飽飯沒有抵抗力,水又被汙染,這病就不斷地擴散傳染。就是再開十家怡生堂怕也治不來啊!饒村那邊怎樣?”
林綠依說:“我就是為此而來,店仔頭的幾間小藥店小診所,這些日子也是應付不過來。還有大批無錢治病的流落街頭……”綠依說不下去了,淚水嘩嘩地湧出來。卞姬見了,忙用一團消過毒的紗布給女兒擦了淚,說:“好了,好了,不能哭,這一哭也是容易被傳染的!”林蔭墨見了,就說:“你別搞得草木皆兵好不好,沒這麼可怕。綠依,你讓你媽給你煮好吃的,等會我把這幾個病人處理好了,我們邊吃邊聊。”
經林蔭墨提醒,卞姬才想起該做飯了,就拉過女兒一起回到內院。
“依兒啊,你看看這是什麼?這是淮山,也叫山藥棍,昨天才挖的呢!”卞姬從廚房的一個大缸裏掏出一根淮山來,又附在綠依的耳邊說,“這裏麵還有個秘密,等會吃飯的時候讓你爸跟你講,他在行,說得清。”
“哦?還有秘密?媽,你別弄得這麼神秘嘛!”林綠依幫著洗了淮山,又去了皮,切成小片……好久沒有親手做菜了,又有母親在身邊幫忙,閑聊,她的心情就格外的愉快和輕鬆,仿佛回到了少女時代,仿佛回到了和平的日子裏。
“國破幣碎,真的是國破幣碎啊!”卞姬到糖鋪去買糖,找回了幾張破破爛爛的紙幣,就跟綠依數落起市麵上貨幣流通的混亂來。“這國幣不斷貶值,硬幣就被私藏起來,市麵上斷了角幣,買賣人就把一元票撕成兩半當五角使,有的竟撕成四塊,每塊當二角五分,都哀歎國破幣碎。”停了停,卞姬又說,“前段還通行過日本仔的軍票,現在又改用儲備券,可還是一再貶值!”
林蔭墨終於抽得了身回來吃飯了。吃著女兒做的淮山羹,他把這淮山的來曆和另一個秘密講了出來。原來,這株淮山是他無意間在自家祖遺的廢宅地裏發現的。初時也不在意,直到兩天前,怡生堂又來了幾個病人,是餓壞了的病人,他就想給他們弄點吃的補充營養,突然就想起了那株淮山來。一個人悄悄地到廢墟裏去挖。沒想到,這是一棵老淮山,每一根支幹都紮得很深。他費了很大勁去挖,越挖越高興。真是大豐收了,挖出來的少說也有二十來斤,橫七豎八地堆成一大堆。正準備收拾回家,不經意的最後一鋤頭下去,“當”的一聲響,鋤頭一定是碰到硬物了!林蔭墨扒開泥土,就看見一個被敲開了的大陶甕。林家祖上可是大富大貴過,沒準給子孫留下什麼寶貝?林蔭墨當即興奮起來,三下五除二,一下子就把大陶甕挖了出來。這一打開可真的把他樂壞了:銀子,全都是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