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3 / 3)

“有銀子?”林綠依高興極了!這個時候,有一甕銀子是個多大的事,是一筆多大的橫財啊!要是在從前,就是來個一車一船的,她都看也不會看一眼,可眼下誰家都差這個,哪怕是陳家,這個富名遠播的陳家,此時此刻,最差的也是這個!這些銀子,能辦多少事啊!

“綠依呀,你回家的時候帶幾根淮山,回去煮糯米粥,再添幾顆紅棗桂圓,對病人的康複有特效。”林蔭墨故意不去接女兒關於銀子的話題。

“爸,你就隻讓我帶幾根淮山?不讓我帶幾根別的?”林綠依半是撒嬌,半是認真地說。

“哦?又不是金條,你也要呀?”林蔭墨笑著說,“其實,要不是現在有急用,留著這些銀子,也許以後是寶貝呢!”說到寶貝,林蔭墨就坐不住了,從裏屋搬出一個木箱子來,裏麵果然是一箱子的銀子。這些銀子卻不一般,灰蒙蒙的,一點銀光都沒有。

“綠依呀,你來看,這是我們林家先祖留下來的,這些叫紋銀,也就是我們中國在當時流通的貨幣。”林蔭墨挑了一些出來,有大小不一的餅狀銀,有零零碎碎的銀錠。

“還有外國的?”綠依覺得新奇,就靠上來端詳。

“你看,這是外國的銀元。這上麵還有文字,有紀年呢!”林蔭墨手裏的銀元是一枚西班牙銀幣,製作粗糙,可以看出手工打製的痕跡。手裏掂著這枚銀幣,林蔭墨無限感慨。他索性坐下來,衝起了好些天都沒顧得上衝的功夫茶,由這枚銀幣給林綠依講起了家史。

林家在清初發達,這是誰都知道的,在林家挖出銀子也是不奇怪的。有趣的是,這枚銀幣是西班牙早期手工製作的銀幣,上麵的“雙獅雙城”圖案跟後來大量流入中國的“雙柱”圖案接近,隻是前者粗糙一些而已。在中國,明清以後,白銀開始作為流通貨幣普遍使用。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對白銀的需求量越來越大。尤其是對外貿易,中國商人喜歡用白銀做交易。此時,西班牙占領下的墨西哥盛產白銀,這些白銀被大量地運至呂宋進行交易。西班牙人喜歡中國產品,比如茶葉、瓷器、絲綢等等,而中國商人追逐白銀,於是,他們就在呂宋各取所需。16世紀至18世紀,大量的美洲白銀輸往菲律賓,再由菲律賓輸入中國。直至19世紀,也就是清朝道嘉年間,這種狀況才為之一變,西方商人和中國奸商勾結,把在印度生產的鴉片大量地輸入中國,導致中國白銀轉而外流,並且一發不可收,先後引發了第一次鴉片戰爭和第二次鴉片戰爭,使中國淪為一個衰退沒落的半封建半殖民地國家。

林家的紅頭船在海上做生意的時候,正是大量白銀流入的清康雍乾盛世時期。而林蔭墨手裏的西班牙銀幣上麵的紀年恰恰是1691年至1699年,也正是中國清康熙三十年至三十八年。這一時期,正是樟林港的紅頭船遠洋貿易進入興盛的時期!

摸著這些結滿斑斑鏽跡的銀幣,林蔭墨又說:“綠依呀,這民族的命運跟貨幣的變遷,總是貼得很緊的。國運興,這貨幣就穩定,國難當頭,這貨幣就動蕩。你看現在的市場,流通的紙幣就是一張廢紙,都說國破幣碎,何時方能不花這破碎錢啊!”

林綠依聽了,明白父親的心情,更理解父親的用心。她揀了兩枚銀幣,一枚是1691年的,一枚是1699年的,用一隻手帕包了起來,說:“爸,我會好好珍藏的,還有關於這些銀元的故事。”

林蔭墨將銀子收起,對綠依說:“這淮山隻是果一時之腹,而這銀子卻能治瘟疫之災啊!”

林蔭墨又從藥房裏給女兒提來一大包藥丸,遞給女兒時吩咐:“綠依,這就是用銀子換來的藥。川椒、綠豆、硫磺、明礬……每味取等份,研磨成末調以粥湯,搓成藥丸,專門治霍亂、中暑、嘔吐、腹瀉等症。每次七粒,溫開水送服。”

“好啊!爸,你這藥太及時了!不,是祖先這白銀來得太及時了,這是救命的白銀啊!”就在一家人圍在一起,喝著茶談著白銀,高高興興的時候,日本人已經來到了怡生堂。

1943年11月16日,日寇攻占樟東。

剛剛在三儒裏安頓下來的阪田,由竹野原田帶路,到怡生堂來見林蔭墨。

阪田的妻子一直患病,是樟林怡生堂的老顧客,以前來就診,都是扮成農婦,悄悄地來,悄悄地去,除了林蔭墨,誰都沒見過她的真麵目。病情日見好轉,阪田就一直想到樟林來麵謝。一進門,見到牆壁上掛著一條幅,上麵寫著:“心境無邊光燦燦,明月疑我是蟾光。”落款處,赫然是“田本三”!這田本三,原是日本醫科大學的校長,現隨日寇南支那派遣軍侵粵,是司令田中身邊的紅人。阪田對林蔭墨更加肅然起敬,一再表達了謝意。看著林蔭墨為其妻看了病,開完藥,他仍然沒有要走的意思,卻很有耐心地跟林蔭墨聊起了書法來。阪田說,他十年前在日本,曾經與田本三有過一麵之緣。又就田本三所題詩句的含義,虛心地請教了林蔭墨。

“這是我在日本讀書的時候最喜歡的一句詩,是你們日本的和尚明惠上人作的詩。意思是,在一個月光如水的夜晚,詩人禪誦完畢,偶爾睜開眼,但見殘月餘輝映入窗前。詩人在暗處觀賞,心境清澈,仿佛與月光渾然相融。當年的田教授總是用這詩句教導我們,行醫、做人都得有如此境界。”林蔭墨話鋒一轉,“隻可惜,如今的田教授,心中的那一片蟾光應該早就熄滅了!”

阪田似懂非懂,又吟誦了一遍,就再也坐立不安,準備起身告辭了。這時,仿佛是有人事先導演的,怡生堂外響起了一片噪聲。

為了對樟東“順民”進行一次“威懾”,日軍中隊長川端直人親率隊伍,在這樟林的八街六社大肆巡視示威。隊伍中有一門大炮,由就地抓來的12名挑夫分成兩班輪流抬著。這炮笨重,這挑夫又打從心底裏恨,步調就極不協調,走著走著就磕磕碰碰,亂了陣勢。來到怡生堂門口,有一挑夫說腳趾碰出血了,要進去請先生包紮一下。這個川端直人就發怒了,讓12個挑夫站成一行,聽候懲罰。還沒有抽出皮帶,川端的鼻子先動了一動,同時,他發現所有的士兵和挑夫鼻子都在聳動。一股異香撲鼻而來,不可抗拒。“狗肉!”有一日本兵,誇張地吸了一口香氣,叫了一聲,狗吠一樣。川端就讓他去把這狗肉拿來“咪西咪西”。這事恰恰激起了川端的壞心,他不打人了,改為彈鼻。他讓12個挑夫站整齊了,由他挨個用手指來彈,彈一個,叫一句“讓你咪西!”來到最後,他的手指頭有點麻木了,又改為托鼻,就是猛地將挑夫的鼻尖用力往上一托。這一下子,一股劇烈的酸楚感直衝眉心,直上腦門,挑夫淚水嘩地一下流了出來。“哈哈哈……”川端大笑,又戛然而止。被激怒了的挑夫狠狠地給了川端一記勾拳!當即隊伍就大亂了,被日本仔打得遍體鱗傷的挑夫由幾個同伴抬著送進怡生堂來。那一門大炮就被扔在街頭,最終還是日本仔自己將其抬上了鼎臍山。

想不到的是,過了一年,也就是1944年,因了這門大炮,日本仔鬧了一場笑話,至今仍舊是潮汕人茶餘飯後的一段古。

侵汕日寇的戰線拉得越長,離死路就越近,來到樟林時已經是強弩之末。

駐樟東的日軍,一方麵是糧食供給不足,士兵之間經常因為爭奪食物而發生內部衝突;另一方麵是武器裝備跟不上,又怕露了底挨打。周圍有多少抗日武裝力量在逼視,他們心中有數。於是就一再虛張聲勢,實則色厲內荏。有一次,新興街有幾個人到山腳摘青果,不小心被日軍抓去搬彈藥。有人將一個彈藥箱摔壞了,發現露出來的全是磚頭。各地日偽軍造木頭機關槍、重機槍來擺架勢的也相繼出現,最離奇的是鼎臍山頂的守軍,那一門曾經擱在怡生堂門口的大炮不知何時不見了。沒有大炮鎮膽,守軍心虛,居然悄悄地讓郭斧頭為其造起了“大炮”。

有時候,人太出名了並不是好事,郭斧頭就壞在斧下的工夫太出名了。當偽保長帶著日本人找上門來的時候,他好不容易聽明白,皇軍不為別的,就看中他的一手絕活,命他三天之內用木頭造一門大炮!這真是太荒唐了,別說他操了幾十年大斧卻從沒幹過這活,就是魯班聞知也會搖搖頭。可是,皇軍說一不二,偽保長說,管它屁用!當天,他就被關進鼎臍山頂的關帝廟,說造不出大炮就別想下山。

郭斧頭想了一夜,就橫下一條心當一回“漢奸”了。他心裏特別恨“漢奸”偽保長,要不是他,透水入船,日本仔怎知他有一手絕活?這麼恨著,在日本仔問他尋何木料的時候,他就使了壞,特指偽保長家門前那一株老樟樹。這可要了偽保長的老命,這棵老樟木據說是偽保長家哪朝哪代當上了什麼朝內官的祖先手植……管它屁用!皇軍說一不二,就是海龍王的定海神針也得搬上山。郭斧頭說那樟木質地堅實,又上了歲數,見風見日不爆不裂,耐得住敲打,如此好木材,別說大炮,飛機都可以造。

在砍樹取材的時候,郭斧頭跟偽保長有過一次短暫的接觸,恰恰是這次接觸,讓郭斧頭改變了對偽保長的態度,同時也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帶著木料重新回到鼎臍山時,郭斧頭的情緒異常興奮。刨花飛濺,樟香四溢,麵紅耳赤的郭師傅手下的功夫精細靈巧,有利索非常。不出三日,關帝廟裏就儼然擺著一門大炮了。

真是鬼斧神工啊!尤其是那個大海碗尺寸的炮口,線條勻稱,光滑如漆。日軍中隊長川端直人專門上山,來到炮前端詳了好幾個時辰,口中念念有詞,郭斧頭唯一聽清楚的是“喲西,喲西”。偽保長弄來一桶油漆,郭斧頭又依了日本仔的意思,把大炮漆得黑森森的發亮……多年之後,地方誌有如下記載:

一九四五年春,日寇大勢已去,軍用裝備缺乏,駐汕日軍司令部為穩住殘局,虛張聲勢,特組織一次軍事拉練。其時,所拉運彈藥皆用磚頭偽裝,還有一門木頭做的大炮,用兩匹馬拉著,來到樟林媽宮前,圍觀者甚眾。一日軍中隊長登高訓話,不料,踩中木匠事先安下的機關,炮座炸圈散架,當場爆出醜聞……木匠郭師傅一家,因此慘遭日寇殺害。

這木頭炮,換來後人一句很形象的俗語:“畫支虎屌驚山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