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 / 3)

第二十三章

鯉鰓喉戰役充分顯示了陳舍南的軍事指揮才能,而這個化名“三舍”的遊擊隊長,也因此成為日寇的心腹之患,在敵占區,到處都可以看到通緝他的布告。有趣的是,布告上除了“三舍”和“遊擊隊長”之外,再也沒有任何別的相關信息,連真實姓名都不明,更談不上照片或是畫像了。

若想從饒村去西靈山,得沿著秀夫溪走,途經鯉鰓喉。陳仰穆當年選吉穴時,花了大價錢,修吉穴時花費更是巨大。外人隻知道那座墓園花錢、花工夫,一百來人修了近十年,鐵鍬鋤頭都廢掉一大堆,但隻有陳家人知道,這座看起來並不十分巨大的墓園,裏麵大有乾坤。舍南兒時,每逢祭祀掃墓就特別高興。兄弟姐妹在這墓園裏捉起迷藏來就忘了吃飯,忘了回家。這鯉鰓喉近水,秀夫溪在這個地方拐了個彎,隆起一座遠看如鯉魚翹首的小土包。堪輿先生說這吉穴準能出狀元才,世人所說的獨占鼇頭、鯉魚跳龍門,憑的就是這樣的風水寶地。那時是民國之初,人們還不太相信中國從此就真的不再考什麼狀元了。這先生也詭,說的不是中狀元,隻說是有這個才。這天下、這曆朝曆代,有才的人多的是,但狀元畢竟不多。陳仰穆當時聽了,倒是滿不在乎。有狀元才做起生意來也挺好,能做成事就挺好,行行出狀元嘛!沒想到,這花費浩瀚的地下工程,今天居然讓陳舍南用作對付日本仔的戰場,並且用得淋漓盡致。

在西靈山遭到國軍重創的澀穀中隊,丟了炮台,沒了立足的據點,就急於趕在太陽下山前回到饒村。隊伍來到鯉鰓喉時,卻受到不明番號武裝的襲擊。天,突然間就暗了下來,從墓園的方向,又突然間湧來了稻草焚燒而發出的滾滾濃煙,三步之外,不辨人影。伴隨著槍聲響起的,還有一種類似狼嚎狗叫的、鬼哭狐笑的聲音。這些曾經來過墓園,在陳仰穆墳前放肆過的士兵,不由得就不寒而栗,就想起了被毒蛇追咬的場麵,就自覺四麵楚歌而無心戀戰。他們倉皇地穿過濃煙,衝出迷霧,但還沒看清楚路,迎接他們的就是長了眼的子彈!澀穀次郎似猴急狗跳,嘰嘰哇哇,就是弄不明白對方藏在何處,子彈從何而來。拚命打出墓園地界,這支隊伍已經成了一群驚弓之鳥,再也不敢在饒村待下去了。

“三舍”的名聲大了,可是,誰都不知道那就是陳舍南,陳仰穆陳老爺子的子孫!連隊伍裏的人都隻知道他是有錢人家出身,都叫他“三舍”。“三舍”遊擊隊一直出沒在饒村一帶,“成為一把插在敵偽心髒的尖刀”。這句話出現在《新中華》報上,連同那篇《勇哉!鯉鰓喉之戰》的文章傳遍千家萬戶。

這些日子,陳舍南經常待在家裏。為了避開日寇和敵特的搜捕,他和他的隊伍暫時隱蔽起來。這些日子,林綠依終於能夠感受到她所期待的幸福。自從嫁到陳家以來,發生的事情太多了。除了為舍南療傷的日子,她跟舍南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但令她不快的是,跟舍南一起住到陳家的,還有個藍靈慧!

作為女人,林綠依有著一根特別敏感的神經,那就是對男女之間感情這根弦。盡管她跟藍靈慧曾經是同學,盡管她知道丈夫跟藍靈慧都在為抗日做事。但是,她就是沒法理解,一個結了婚的男人,為何要跟別的女人走得這麼近。盡管藍靈慧很識趣地回避著她,不該出現的時間和地點她都不會出現,盡管藍靈慧始終以一副農婦的打扮進出陳府。但是,她仍然對她有一種戒心,乃至敵意,每次看見她總會產生某種壓力而胡思亂想。

陳舍南又是一整天不在家,藍靈慧也是不見人影。眼看著窗欞泛白,雞叫三遍了,才聽到陳守本起來開門的聲音。林綠依就一聲不響,裝成睡得很死的樣子。第二天起來也不跟舍南打招呼,就跟陳海瀾上“聽潮樓”去了。老爺子去世後,這個“聽潮樓”就屬於她們兩人的了,平時,她們喜歡待在樓裏,喝茶,聊天,閱讀老爺子留下來的書,欣賞老爺子收藏的書畫和古董。

“依妹!你怎麼連早餐都不吃,就躲到這裏來了?”陳舍南來了。

“有時候不吃早餐也挺好,你吃過了?”林綠依朝他莞爾一笑。

“看把你餓瘦了!”陳舍南靠近了,看著她手裏的書,“《道德經》?”

“這是姑媽介紹我讀的。”林綠依把書遞給舍南。

“海瀾姑姑?你讀得懂這個……”陳舍南不解,綠依怎麼會喜歡上這本書。

“有姑媽當先生,還真讀出點味道來。”林綠依回答,一直瞪著舍南,心裏有話,卻說不出來。

“有點味道?什麼味道?”陳舍南語氣有點不屑。

“這味道,你是品不到的。”這時,陳海瀾從裏間走出來,手裏拿著的卻是《針路圖》。“舍南,你也別老是到處跑啊,天下混亂,有時候獨處一幽室,讀一香爐書,可以‘專氣致柔’,‘滌除玄覽’。”

“姑,你是高人,我哪能有你的境界?當初爺爺總讓我們讀《針路圖》,每次我都沒舍北讀得好。你看眼下,我哪有讀書的閑情?哪有研究道學的恒心?”陳舍南對姑媽有一種敬畏,他禮貌地說。

“你先別走,坐下來聽我說。這《道德經》可以跟《針路圖》放在一起來讀。它們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你知道嗎?老子是在出函穀關的時候寫下《道德經》,他尋的是‘道’,天道;而我們潮人是在下南洋的時候寫的《針路圖》,我們走的是‘路’,水路。可無論是水路還是天道,無論是‘道經’還是‘針路’,都是在為人類的生存指出一條道路。‘觀天之道,執天之行,盡矣!’這是‘道’,而‘浮針於水,指向行舟,妙也!’這是‘針’。我們的先人,也是智者啊!在那綿邈彌茫,水天連接,四望迥然,絕無纖翳之隱蔽,惟觀日月升墜,以辨西東。我們的先人,更是勇者啊!‘大賈乘巨舸,往來蛟龍滄溟之中,一瞬千裏。’說得輕巧。至於當洋之際,烈風陡起,怒濤如山,危險驚駭,匆忙無措,惟仰賴神靈臨庇。我們的先人,又是聖者啊!‘上善若水’,處人海商海之中,若能有水的品格,就是聖人了。‘到江送客棹,出嶽潤民田’,這是長江之水。而我們麵對的這片海,是一條喜怒無常的巨龍,隨時都會波濤洶湧,惡浪千重。‘州南有海浩無疆,每歲造舟通異域’,這是宋人留下的詩。‘夢回煙波迷離處,一棹歸來,物我皆忘,隻做個五湖範蠡。’這是我們陳家先賢陳序公晚年留下的一處閑墨。老子講,水善利萬物,‘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主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針路圖》中,告誡後人,下針宜用心,反複細推詳;牽星實無差,寶舟得安穩;水色知深淺,山勢識遠近;東西南北風起,宜臨時機變;水流緩急順逆,須累次較正針路;倘差之毫厘,便失之千裏。這說的雖是航路,其實也是人道……”陳海瀾滔滔不絕,把陳舍南和林綠依聽得如沐先德,不由得暗自思忖不已。

陳舍南跟林綠依回到自己房中的時候,腦子裏仍然在思考著姑姑陳海瀾的一席話。

“依妹,老子的學說講究的是‘無為’,而如今我們正處於生死存亡之際,我們需要的是戰鬥,是絕不放棄!倒是我們的《針路圖》有意思,講的是順風疾如矢,逐月追驚濤。依妹,你應該多了解外麵的世界。你不能總是待在家裏,跟姑媽學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他好像讀到綠依眼睛裏的話,雙手將她的臉捧住,深情地注視著。

“你才是說不清道不明呢!虧你讀了那麼多書,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我知道,我是沒有藍靈慧那樣能幹的。”林綠依終於把心裏話說了出來。

“哦,你是說……依妹,不是的,這不是誰比誰能幹的問題。你千萬別誤會。依妹,我們是在幹一件事、大事,我們是同誌,同誌你知道嗎?”舍南一下子明白了,在家的這些日子裏,他總是覺得,綠依跟他好像隔著一層什麼,雖看不見卻感覺得到。今天,從她的眼裏、從她的話裏,他領會到了。這並非簡單的女人之間的“醋意”,而是一種不該被忽視的距離。

“她可以是你的同誌,我怎就不能?”林綠依的眼睛,也沒有離開陳舍南。

“你,怎能這樣想?你應該懂得這個道理,我們都是在戰鬥!這戰鬥隨時都會有危險,有犧牲。你別這樣好不好?”陳舍南急了。

“嘿,你們,不就是扮成‘走舊衣’的嗎?這就能幹大事?你說我不能老待在家裏,那我就跟你一起去,我又不是怕死的人。”林綠依突然間來了勇氣,這股力量,說不清是從哪來的。

“依妹,有些事,講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再說,這也不是我一個人能做主的事,得聽從組織的安排。”陳舍南雙手環住綠依的腰,親了一口她的粉臉。

“組織?老八?”林綠依仰起臉來,看著陳舍南肯定的回答,心跳不已。

陳舍南又是徹夜未歸。拂曉的時候才響起輕輕的敲門聲。林綠依搶在陳守本前麵起來開門,看到藍靈慧渾身是汗,而且崴了一條腿,走路都得由舍南攙扶著。

過了兩天,陳舍南又跟林綠依說:“依妹,我得出一趟遠門,你幫我關照一下藍靈慧。”

“不,我不。我要跟你一起去!”林綠依激動起來。

“別傻了,這次可不行,又不是去遊山玩水。”陳舍南看著她。

“我又不是想去遊山玩水。不就是裝扮成‘走舊衣’的嗎?我也會。”林綠依將小嘴巴抿成一條線。

“你,這次真的不行,我得出去好幾天。我們……”陳舍南話未說完,驚訝地看到林綠依連一包舊衣都準備好了。

“嘿嘿,你們在我眼皮底下演好戲,我能視而不見?”林綠依調皮地扮了個鬼臉。

“那是。可是這‘走舊衣’,靈慧行,你不行,你一看就不像賣東西的。”陳舍南想了想,說,“我這次也確實需要一個幫手,要不,我們假扮夫妻?”

“咦,你這說的是什麼話?我們還得假扮?”林綠依故作生氣,在舍南頭上敲了一指頭。

“嘿嘿,你看我,還沒帶你出門就緊張,就說錯話,連自己的妻都當成假的了。不過,既然是夫妻,出門就得有夫妻的樣子,還是得打扮打扮。”

雖然是上路了,可是林綠依並不知道目的地,也不知道具體任務。好幾次想問清楚都沒開口。走著走著,她就把一直以來對藍靈慧的“醋意”說了出來。舍南聽了好像並不意外,隻笑著說:“好依妹,你從今天起,就得學會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林綠依聽了,想了想,就點點頭,又把“得學會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念叨了幾遍,說陳舍南的這句話好,好到可以當成名言。

為了讓綠依放鬆,讓綠依忘記是在幹“大事”,這一路上,陳舍南就給綠依講故事,講鄭信的故事。

“依妹,你知道暹羅國王鄭信嗎?他可是我們潮人自古以來的第一個皇帝……”

“我知道,我知道,”舍南才開頭,就被綠依抵了回去,“從小到大,我都聽了好多遍了,爺爺講,父親講,雪菲阿姨講……”

“又是雪菲阿姨!都說過好多遍了,不能再這麼叫,得叫媽!”陳舍南說著,在綠依臉蛋上擰了一把。

“嘻嘻,我就喜歡這麼叫。”

陳舍南接著講:“當年,大城皇朝被緬甸軍隊推翻了。鄭信就從一個王爺落魄成為一個亡國奴。什麼權力、地位、金錢、美女,全都沒有了!什麼榮譽、輝煌、驕傲、優越感,也都沒有了!隻有戰士,隻剩下一個身份,那就是戰士,能讓他站起來的也因為他是戰士,你懂嗎?鄭王,就是憑著一個戰士可被打死、不可被打敗的精神,最終打敗了侵略者,建立了吞武裏王朝。這就是我們潮人永遠不被征服的精神!就像我的現在。我已經不是什麼華僑大家族的子孫,也不是汕頭恒穆商行的少頭家,更不是暹羅曼穀的少年座山!日本鬼子來了,從這幫獸兵踏進我的國土、踐踏我的潮汕起,我就什麼都不是了,我唯一剩下的一個身份就是戰士!無論我手裏有沒有拿槍,我都是一名戰士!綠依啊,從今天開始,你也是一名戰士,我們都是戰士,抗日的戰士!”

林綠依激動地抓緊舍南的手,抱在懷裏,緊緊地捂在心口,久久不肯放開。

汕頭淪陷以來,林綠依還是首次出門。作為一種掩護,陳舍南跟她就以夫妻回娘家的打扮,一路上過關卡、走哨站,從淪陷區到國統區,該看良民證的給良民證、該檢查的乖順地接受檢查,總算沒有碰到什麼麻煩。可這一路上,到處是逃亡的人群,到處是饑民餓殍。她第一次看到被日寇踐踏下的潮汕,是如此的滿目瘡痍,民不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