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3 / 3)

隊伍一下子擴充了十多人,舍南的負擔更重了。而這些人,一眼就能看出不是生意人。陳舍南又花了好大的工夫,為他們喬裝打扮了一番,才勉強看上去像生意人了。

在揭陽接應的是蘇班。蘇班一直在揭陽開展工作,見到了陳舍南,見到了隊伍,他很高興。組織已經決定讓他跟隨轉移隊伍一同到蘇區完成一項更重要的任務。

這場後來載入縣誌的反伏擊戰鬥在安澄公路旁的楊梅山畔打響。

一聽到槍聲,陳舍南就知道中了埋伏。隊伍進入這一地帶,本來是勝利在望了,怎麼會在這個地方被日軍伏擊呢?這是一塊十分狹窄的穀地,長不過二裏,寬不過一裏,左右兩邊的山坡平緩。日敵選擇這塊極為有利的伏擊地,居高臨下,整個商旅糧隊一覽無遺。在沒有弄清敵情的時候,陳舍南向隊伍下了命令:“隱蔽,快隱蔽,靠過來,選擇有利地形隱蔽!”他的前方有一塊隆起的山岩。一靠上,就不時聽到有子彈擊中岩石的聲音,砰砰作響。

護批隊在陳舍南的組織下馬上還擊,可是根本就沒有什麼殺傷力。而時值深秋十月,土地幹燥,裸露的土坡被子彈和手榴彈一打一炸,立時騰起了濃重的煙塵。穀地又沒有風,這煙塵就結成了一張網,白茫茫地把整個商隊給籠罩了。失去目標的日軍也隻能盲目地亂打亂轟。這就給陳舍南組織應戰和突圍的機會。看這火力,日軍是早有準備的,單靠護批隊的兵力很難突出去。再說,護送內撤轉移同誌的任務更重要,而且不能有傷亡。陳舍南招來兩位老兵,一個上鼎臍山請援兵,那上麵有抗日自衛團的一個中隊,隊長老李是舍南在南澳保衛戰中肩並肩的戰友;另一個上青嵐山,那個老匪窩現在還有幾十杆槍,可惜路遠了點。按照蘇班的建議,護批隊兵應分兩個方向突圍,以分散敵人的火力。可是這樣一來,還擊的火力就更加薄弱。為了大局,蘇班隻帶走三個人朝前走,把敵人的火力吸引過去,讓大隊伍朝著鼎臍山方向前進。

突圍開始了。幾十個人匍匐著爬出穀地,楊梅山的楊梅樹所剩無幾,又是在草木凋零之時,疏枝淡葉,稀稀拉拉。爬出煙塵之外,仍然看不清敵人的情況。陳舍南才意識到天快黑了。要是能堅持到天黑,那麼突圍出去的代價就會減少。正這樣想著,槍聲大作,身邊已經有同誌受傷了。

澀穀次郎並沒有如願以償地將陳舍南的隊伍消滅,也沒有劫下商旅的財物。從鼎臍山和青嵐山趕來增援的武裝隊伍粉碎了他們的陰謀,回到饒村的時候,澀穀除了搬回幾具日軍屍體和六七個傷兵,唯一的收獲隻有一個負傷的戰俘。

這個戰俘,恰恰就是蘇班。蘇班在突圍時不幸被捕,蔡秉昌認出是陳家的女婿,就把蘇班押到澀穀跟前。知道蘇班就是特高課一直在追捕的“共黨”,高興地說:“沒有抓住陳舍南,有個替罪羊也不錯!”

澀穀像一頭發瘋的野獸。失敗的憤怒使他的臉漲得通紅。一回到饒村,他就把怒火全發泄到了蘇班身上。這一夜慘無人道的毒打,讓陳家上下膽戰心驚,連同整個饒村,都在恐懼和悲憤中度過了一夜。

第二天清早,澀穀又將蘇班縛在“三廬”門前,跟那株夜來香捆在一起。

這個時候,陳家才知道被折磨了一夜的“老八”就是蘇班!家裏頓時亂作一團。陳卓雅當即便昏過去了,林綠依哭著,把卓雅的一雙兒女抱在懷裏。隻有陳海瀾還能支持住,緊咬著牙關照顧著陳卓雅。

陳卓雅清醒過來並能夠說話的時候,已是第二天的上午了。她站起來對陳守本說:“你別發呆了,給做點吃的,孩子要吃,我要吃,我們都要吃。吃飽了才有力氣,我就給蘇先生送飯去。”

陳卓雅一直叫丈夫蘇先生,總是改不了口。陳海瀾聽她這麼說,白了她一眼說:“你別出這個門,那些惡鬼正在發瘋,飯我去送。”

“不,姑姑。他人是我的,要生要死,都該我去。我要是回不來,這一雙兒女就托付給你了。”陳卓雅畢竟是經受過戰火的人,麵對敵人的槍口,她沒有退卻。

提了一隻小砂鍋,陳卓雅挺著胸脯,一步一步地向“三廬”走去。

周遭空空寂寂,風似怕了般不見蹤影,樹葉不動了,全饒村的男女老少都把心兒提起來了,唯有這一條花巷,回響著一串腳步聲,陳卓雅一雙小腳板的腳步聲……

一切都順利得有些出人意料,一切都平靜得叫人窒息。陳卓雅慢慢地走到蘇班跟前,四目相對,卻無一語,唯有一陣陣斷腸的凝噎。此時此刻,所有的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唯有動作才是最深情最有效的表達!陳卓雅一勺又一勺地給蘇班喂著稀粥,提勺的手慢慢地就不顫不抖了;陳卓雅又打開一個盒子,拿出了藥品,一手托著藥品,一手握著棉簽,一遍又一遍地為蘇班清洗著傷口。那白色的藥水,溶化著血痂、滌淨著塵汙,瞬間變成黑色黏液,腥腥地滴落在黑土地上。隨著蘇班臉上表情的變化,陳卓雅漲紅的麵頰也漸漸地被神聖的光澤取代而恢複了平靜和坦然,一雙淚眼透射著閃爍著深情和摯愛的光芒……世界靜止了,時間凝固了,連端著大槍的日本兵也忘記了任務,被眼前這一幕深深地驚到了。

澀穀次郎居然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他完全沒有料到會有這麼一位潮汕婦女,敢於在他們的屠刀下、槍口下,從容不迫地照顧和護理她的丈夫——一個受傷的戰俘!他的心在痙攣,他的手在顫抖,尤其是當他看到那婦女旁若無人地為戰俘清洗傷口的時候,心仿佛也被掏出來清洗了似的,他感覺自己卑鄙、殘忍、齷齪……繼而又從心裏湧上來一股被肢解、被鞭笞之後的惱怒,這種惱怒隨著他的計劃的破產而不斷升級,及至喪心病狂……

澀穀一直懷疑,這支商旅中的武裝力量應該與此前在鯉鰓喉遭遇的武裝隊伍有關,大大的有關!在這一帶,除了國民黨的守軍,能夠有如此戰鬥力的隊伍不多。如果真的是“三舍”遊擊隊,那麼,打開蘇班的嘴尤其重要!他不僅可以供出是誰給抗日武裝提供了特別通行證,還能夠供出這些抗日武裝到底潛伏在哪裏。再者,澀穀又以蘇班為誘餌,試圖通過這特殊的刑罰,誘使抗日武裝自投羅網。基於這麼一個構想,澀穀對於蘇班和卓雅、對於陳府的上上下下,並沒有痛下殺手、趕盡殺絕。

陳卓雅經曆了第一次,膽子更壯了。盡管她心裏明白,日寇絕對不會放過她和蘇班的。但人一旦將生死放在一邊,還有什麼可怕的呢?傍晚時分,她又像一個殉道者,大義凜然地重複了一遍中午為蘇班所做的一切。

這局勢一直持續到第四天。盡管有陳卓雅的照顧,一直被捆縛在樹幹上的蘇班畢竟負了傷,已經顯得體力不支了。

逼供不成,誘計未果。澀穀次郎在對付潮人方麵確實還沒有足夠的經驗和本事。這一次失敗使他意識到對手綿裏藏針、以靜製動的厲害,領略了眼前千千萬萬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那種溫和、柔韌、不急不躁的性格力量!尤其是看著這個被縛在樹幹上三天三夜,仍是滿臉無畏無懼的漢子;看著這一個將生死置之度外,悉心照顧她的丈夫的潮汕婦女不慌不忙的一舉一動,他戰栗了,他害怕了,他不得不懷疑自己參與的這場“聖戰”的意義了!絕望之中,他打開自己心中那一扇最陰暗的閘閥,放出心中的野獸,讓它即刻吞掉剛露頭的一絲憐憫。

陳海瀾是被陳卓雅一陣淒厲的慘叫聲驚醒的,掙脫了林綠依的雙手,隻身出現在澀穀麵前。她的出現,不僅叫澀穀吃驚,所有正發著獸性的日本畜生此時也都怔住了。麵對她那滿臉凜然的正氣,這一群畜生就一個個像霜打般都蔫了,一個個狼狽地亂搶褲子,生怕那一丁點贅肉會被割了似的。

陳卓雅一息尚存,但已經不像人樣了。

因為陳海瀾的出現,澀穀才恢複知覺,才睜眼看清這化日光天。因為陳海瀾的逼近,他聞到了那一股在“三廬”夢中聞到的香味,這香味使他聯想到女人,聯想到母親……對母親的敬仰和讚美,對母性的膜拜和尊崇,應該是全人類的本性!澀穀仿佛進入夢境,他愕然地麵對著在地上掙紮的陳卓雅,腦子裏不停地閃過一張張女人的臉,在櫻花下、在雪花裏,他的母親、他的姐妹、他的所愛的女人……在陳海瀾一步步走到他跟前的時候,他駭然一聲驚叫,掉頭就朝“三廬”走去,躲著陳海瀾、躲著陳卓雅、更躲著那一疊影影綽綽幻覺中的穿和服的女人……一場豪雨恰恰在這個時候啪哩啪啦地傾倒下來了,水,善利萬物的水,聖潔而澎湃,如上蒼傷心的眼淚,如菩薩淨瓶裏的玉露,為洗滌這人間的醜惡,傾盡全力。

這一場豪雨,激醒了垂死的陳卓雅,但沒有救得了蘇班。當陳守本被澀穀次郎放出來收屍的時候,他頂著豪雨,來到“三廬”前灰埕口。陳卓雅已經被陳海瀾攙扶著回到家裏了,他唯一見到的是還沒有來得及解下來的蘇班的屍體。蘇班死了。他的腳下,血水被雨水不斷地稀釋著,黑泥土卻像特別製作的幕布一樣襯托著一截舌頭,浸泡在血水雨水之中,驚人的脹,出奇的白!陳守本悲淚縱橫。他一看就明白,蘇班,這錚錚的漢子,皆因為對跟前那一場暴行目不忍睹、耳不忍聞而咬舌身亡!天上人間,有什麼比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被施暴、被蹂躪更痛苦更揪心的呢!陳守本不顧一切地撲到蘇班跟前,他用雨水細心地為蘇班洗淨身上的血汙,又用牙齒為他咬開那捆縛了他三天兩夜的繩索,在將他背上後背之前,又細心地撬開他的嘴巴,將那一截舌頭送回去……做著這一切的時候,陳守本一直在跟蘇班交談,一口一聲地“姑爺,好姑爺……”聞者無不心酸。

在“三廬”門前作了孽,澀穀次郎仍然一無所獲。當他知道店仔頭區公所的糧倉昨晚被劫,強征暴搶而來的糧食被劫奪一空的時候,這個惡魔就再也沉不住氣了。

“陳,陳仰穆!你不會放過我們澀穀家嗎?!當年你將我的父親逼上絕路,今天你怎麼還不放過我!”半夜,澀穀次郎從噩夢中嚎出來一句話。

他急了,睡不著了,他心中的野獸要發作了!出城之時,他立了軍令狀,沒有完成籌餉籌糧任務,他不敢見阪田。

半夜時分,澀穀次郎一手提著殺人刀,一手擎著火把,帶著獸兵,闖進了陳家大院。

“我要報仇,我要殺人,我要把你們陳家燒個寸草不留!”

“陳仰穆,你睜眼看看,我,澀穀家的,回來了!”

“陳舍南,你出來!”……

陳家一片肅靜。其實,從睡夢中醒來的陳家人,已經悄悄地站在了一起,如一道牆緊密地倚靠著,為家人傳遞著必勝的信息和信心。

澀穀拋出手中的火把,一道弧線在“聽潮樓”前劃出一道光亮,這木結構的樓,轉眼就燒著了!

火光之中,澀穀魔鬼般瘋狂跳躍著,怒吼著,把手中的血刀揮舞著。

澀穀累了。他麵對著陳家大院,狂笑三聲,抬起手中的刀,將刀刃對準了自己的肚皮。可是,他又停了下來。他看見那刀上還有血,為天皇剖腹盡忠,這刀可得擦幹淨。他四處找白布,他又想起了那個坐在門框裏的小美人,想要那一塊給小女孩擦嘴巴的白手絹。他走進去,果然就看見了林綠依,那個手裏拎著手絹的小美人。他上前去,還是用刀,他好像隻會用刀。那滴血的刀尖,輕輕地,準確地挑起了那塊手絹。這一瞬間,他的眼前突然飛過了一片白雲,白雲如雪,撲落在了他的臉上。他伸出手來,接住一看,是雪白的手絹,卻被刀尖沾上了血,這滴血已經洇成一朵盛開的梅花!他愕住了。一種幻覺把他帶回到北海道,他仿佛佇立在家門口、在溫泉邊,看著雪花、看著紅梅、看著母親……裸露著柔美身段的母親從霧氣蒸騰的泉水中立了起來!人生,多美好啊!這輕靈的雪,這綻放的花,還有母親溫柔的眼神……他的手發軟了,經過擦拭的、閃著寒光的刀刃停在腹部的皮膚上,長久地顫抖著,終於,澀穀次郎一聲痛吼,刀從手中滾落,“咣當”砸在了地上。

“聽潮樓”在烈火中咆哮著,終於如一個巨人般轟然倒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