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汕頭,原來繁榮的港口城市已經不再,原有的近十萬人口,逃難的逃難、慘死的慘死,剩下的還不足兩萬人。而周邊的鄉村,更是備受日本仔蹂躪,田園荒蕪,十裏不見炊煙。在淪陷區與緩衝區之間,日寇開辟了大麵積的“無人區”,開挖了大量的封鎖溝。僅汕頭至潮州一帶,日軍從楓溪西麵至山邊山、青麻山、桑浦山一線,挖了一條長達三十公裏,寬十多米,深兩三米的封鎖溝,毀掉田園三千餘畝。另外,楓溪北麵,從西山溪至新鄉、大崠山,楓溪南麵,從塗湯湖至桑浦山頂均圍上鐵絲網,形成一條長達五十公裏的防線。這個區域內的村莊全被摧毀,村民全被驅逐,田園荒蕪棄置。無以為生的平民,落入了水深火熱之中。
一路走來,天將黑時,終於來到了揭陽城。讓林綠依意想不到的是,他們居然在一座殘破不堪的學校裏見到了蘇班!見到了親人,蘇班無比激動。林綠依覺得奇怪,姑丈不是共產黨嗎?這在陳家不是秘密,他怎麼來到這麼遠的地方當老師呢?可是很快,她就從蘇班跟舍南的談話中知道了原委。
“舍南,你幹得好!‘老家’來信了,約你來是有重要的任務給你。你呀,當初離開洪其伍是對的,保存了一支武裝隊伍更是有先見之明!我們手裏不能沒有武裝,我早就這麼說過。你看,這下用得著了,有你的這支武裝,我們才能實施這個計劃!”蘇班跟舍南把話談開了,綠依就自覺地走開,在外麵守著。
後來,是父親告訴她,那時的蘇班,是以小學教師的身份隱蔽在揭陽。因為“國共合作”在潮汕受到國民黨頑固派的破壞。1939年7月7日,結合中共中央紀念抗日戰爭二周年的活動,共產黨領導的汕頭青年抗日遊擊大隊在桑浦山寶雲岩宣告成立。而此後,盡管遊擊隊在抗日鬥爭中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卻一直受到反共勢力的壓製和排斥。為了顧全大局、避免同室操戈,也為了保存革命力量,1940年4月,遊擊隊發布了《陸軍獨立第九旅搜索大隊第一中隊被逼解散組織宣言》,公開宣布解散。而所有隊員,化整為零,進行隱蔽鬥爭。蘇班正因此事來到揭陽,秘密進行抗日鬥爭工作。
舍南離開揭陽的時候,情緒極其高漲,在回來的路上,又給林綠依講了許多關於抗日的故事。
不知不覺中,他們居然來到了樟林。看到門額上“紫氣東來”的石匾,林綠依才猛然一怔:走了幾天的路,他們居然回到了新興街!
“舍南,你真壞!要回家也不先跟我說一聲,什麼東西都沒帶,怎見爸媽?”
舍南微笑著,並不回答。
綠依遠遠地看見怡生堂,就高興地奔跑開來。回家的喜悅,讓她找回少女的一份活潑。
林蔭墨夫婦一聽到女兒的聲音,就從裏屋跑出來。卞姬抱住女兒,又驚又喜,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依兒?舍南,你真糊塗!這個時候你怎麼能把依兒也帶出來?”林蔭墨別的話不說,劈頭一句就責備起陳舍南來。
“靈慧腳扭傷了,來不了,我這一路,多虧有了她才順利過了關卡。那幫看門狗還是對單身男人查得嚴……”陳舍南進屋子,接著說,“我也借此機會讓她回趟家,要是過些天樟林守不住,淪陷了,還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讓她回趟家呢。”
“你們這一路上沒出什麼事,是僥幸。依兒看上去就是一個大家閨秀,哪像個做生意的人?”林蔭墨上下打量了女兒一番,就笑著說,“依兒,這一路,沒累著你吧?”
“我又不是紙糊的,哪會那麼不經風不經雨?”林綠依是挺累的,可就是不想承認。
林綠依並不知道陳舍南此行的目的,但是,她從今天到她家的這些人的表情可以猜到,他們這些人,包括她的父親,都是幹大事的人!
在回來的路上,林綠依禁不住問舍南:“南,什麼針路呀?我能不能知道?”
陳舍南嚇了一跳:“怎麼?你偷聽到了?”
林綠依急了:“我偷聽?我才不稀罕呢!”
陳舍南說:“我們是有這個紀律,不該打聽的不能打聽,不該知道的不能知道。”
林綠依說:“我隻想知道,你們說的針路是什麼?為什麼叫針路,跟爺爺留下的那本《針路圖》有關嗎?”
陳舍南沒有權利把“針路計劃”泄露給林綠依,他隻能對林綠依說:“那本《針路圖》是什麼,你是早就知道的。海瀾姑姑那番詮釋可謂精辟。假如沒有針路,就找不到方向,隻有找到針路,才能找到彼岸。就像一個人,心中沒有一個方向,就會犯傻,就不知道腳下的路該怎麼走。這針路,就是我們腳下要走的路。”
林綠依雖然沒有完全聽明白,但她心中有數,跟著陳舍南走不會錯,因為他心中有一個羅經,腳下有針路!無論東西南北風起,無論水流緩急順逆,皆“浮針於水,指向行舟”。這時,她又想起了前些日子兩個人的那場筆墨遊戲。舍南離開部隊,脫去那身軍裝之後,總算是回到家裏。可沒呆多久,又是來無影,去無蹤,神神秘秘。綠依好幾次想發問,又不知如何開口,隻好借古人的一句話,寫在了宣紙上。“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舍南見了,也不回話,蘸了餘墨作答:“霧結為露,花結為果,夢醒時分,朝暉滿地。”如今想來,這“針路”的行舟指向,應該就是“朝暉滿地”之所在了!
後來,也是父親告訴她:在樟林的這天,他們啟動的是一個“針路計劃”,就是這個計劃的實施,打通了一條秘密通道,為僑戶投送批銀,緩解僑屬僑眷燃眉之急;通過這條秘密通道,將南洋華僑援助資金安全送達,為抗日武裝提供支援;拓展這條通道,開辟物資運輸線,在潮汕饑荒的日子裏,這數量不多的急救物資解決了很多難題。為了完成這一計劃,他們專門成立了一支武裝,由陳舍南在原來的“三舍”武裝裏挑選骨幹分子,以護批隊名義實行武裝保護。與此同時,暹羅、安南等地的批業公會也給予密切配合。在接近兩年的時間裏,這支商旅,沿著陳海國走過的陸路,從樟林出發,經揭陽,轉興寧,進韶關,入南寧,再到欽州、東興,渡河到達安南芒街。暹羅、安南等處的批業公會,則組織專門業務員到芒街接洽,隨著這一秘密通道的開通,東興這個邊陲小鎮也隨之興旺起來。一些批局、郵政局、銀行紛紛在這裏設立了臨時分局。渴時一點如甘露,海外華僑的家書僑彙、支援抗戰的款項物資,在饑寒交迫的日子裏,都是雪中送炭。店仔頭誠豐批信局冷落的門庭又熱鬧起來了。店仔頭利昌米行門口排起了購米的長龍,門口一塊“平糶”小木牌,在這米荒的日子裏,閃爍著可以抗慰人心的光芒。
三
澀穀次郎再次來到饒村,再次來到荔園,是在兩年之後了,這時潮澄饒一帶已全部淪陷。
澀穀自鯉鰓喉戰役之後,一直在尋找再赴荔園的機會,準確點說,既是在尋找報複的機會,又是因為念念不忘那一個坐在石門第上的姑娘。對於一個殺人如麻的戰爭狂來說,用一顆溫柔的心懷想一個女人,確實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澀穀次郎自從登上汕頭港、踏上汕頭埠的那一刻,就一直在尋找父親留給他的那一個噩夢,在那個噩夢中,他無數次地見到一個人,那個將他的父親推入滾滾波濤的人,同時,他又一次次地被這個人從噩夢中驚醒。幾十年來,他沒有一天好日子過。一個從小失去父親,後來又因為母親的疾病而完全失去了生活保障的人,在成長道路上所遇到的艱辛可想而知。後來,戰爭爆發了,他應征入伍。在侵華作戰中,他居然獲得了一種發泄的快感。一次次的殺人與一次次的與死神擦肩,使他發現一種埋藏在內心深處的激情,那就是報複的快感。他對自己的人生充滿敵意,對日本、對腳下這片被踐踏的土地皆恨得咬牙切齒,尤其是對於陳仰穆,對於陳氏,對於饒村,他都懷著一股仇恨,恨不得將其置之死地,再掘地三尺!
對於女人,他同樣懷著一種報複的心態。在他的記憶裏,有一道揮之不去的陰影,從少年一直伴隨到現在。那一天,他饑腸轆轆,在一家專門做河豚的小酒館前候著。老板娘是個中年女人,穿著鮮豔的和服,臉上敷一層厚厚的脂粉,不停地給客人哈腰,不停地收錢。生意確實不錯,她的小眼睛都笑成一條線了。澀穀一直沒有離開的意思,盡管老板娘多次驅趕他,他都沒有讓步,一直想吃那一盤子生魚片,生魚片蘸芥末的味道好極了!他已經記不起有多少年沒吃過了。站著,站著,膝蓋一軟,竟然一頭栽倒在老板娘跟前。迷迷糊糊中,他被老板娘扶著兩腋,送到一個充斥著魚腥味的角落。不知過了多久,小酒館打烊了,燈光暗下來了。他聽到老板娘的聲音:“還沒死吧?吃點什麼?”他一聽,活了,答:“來點河豚。”老板娘笑著說:“臨死了還想吃河豚?好,起來。”他果然就站立起來,不僅吃了好多河豚魚片,還喝了幾口清酒。這是他第一次喝清酒,喝上清酒,他就是一個小男人了。撒尿的時候,他揪著褲襠裏那根有點硬度的肉根,第一次想到自己是個男人。這時候,已經喝醉酒的老板娘在外麵叫:“小混蛋,你尿一泡尿比人家幹上一次還長久?快過來,再陪我喝兩盅!”他不想再喝了,走出來說:“再喝,我可就喝死了。”老板娘聽了大笑,說:“我就聽說過餓死的,還沒見過喝死的。今夜,老娘真想看著你喝死一次!”他這時頭暈目眩,步子趔趄,隻看見一道道的格子門,可就是邁不進,最後,被老板娘一推,就仰天倒在一堆柴草上。老板娘說:“老娘今夜就請你吃河豚,吃死你!”她臉上的脂粉掉下一些,碎渣紛紛落在他的臉上,他本能地動了動舌頭,覺得渴,又咽了一下口水,突然,他身上那件臃腫的和服被老板娘抖落下來,一堆贅肉準確地壓在了他的身上。老板娘嫻熟的手法,讓他的下身昂揚起來。她把自己套上去,就如同在打魚肉丸子一樣動了起來,全身的肉劈裏啪啦都動了起來。“哎喲媽呀,你咋這樣子……這樣子騷,騷死我呀!”他大聲叫喚著,根本就沒有快感,隻有恐懼和屈辱。老板娘的動作慢了下來,停下又給了他一記耳光……他從她的胯下爬了出來,蹲在河邊,吐了個腸清肚白,吐了個渾身發軟。從此,他對女人的身子有了一種根深蒂固的仇恨!成年之後,無論是在日本本土還是在中國戰場,他都一直在尋找報複女人的機會。
意想不到的是,自從在陳家大院裏麵見過了林綠依,他居然由內心生出一種溫柔的感覺,仿佛有一道溫暖的陽光直照進他的心扉,暖暖的,讓他一直不能忘記。
再度來到饒村,澀穀領到的其實是一份苦差。時值荒年,中國的平民百姓要吃飯,日本人也得吃飯。阪田大佐給他下了征糧任務,數目大得不可想象。
當著阪田,川島一雄說:“農民手裏要是有糧,我們可以派兵去搶,農民手裏沒糧,我們難道能把田裏的土也鏟來當糧?潮澄饒的糧食自古就緊缺,從清朝起,就鼓勵紅頭船出洋,到南洋一帶去購運大米,以解決糧荒。可眼下,水路被阻斷,南洋有米也運不來,可以說是山窮水盡,我們還能到哪裏征糧?要是連農民家裏的幾斤種子都征收來了,那麼,不就是殺雞取卵,竭澤而漁?強行征收,其實就是自殺。潮汕雖小,但田園肥沃,講究精耕細作,種田如繡花。要是我們給保障,讓農民恢複生產,大河豐盈了,小河自然有水。到了明年收獲季節,何愁征不到糧食?”
澀穀說:“到明年?遠水解不了近渴,眼下怎麼辦?我們跟著挨餓?”
阪田不語。
川島說:“我們不是有輪船嗎?我們不是控製著海上通道嗎?為什麼不通過海到南洋一帶購買糧食以解決軍需呢?”
阪田並沒有接受川島的意見,仍然把下鄉征糧的任務交給了澀穀,同時把川島也趕下鄉,讓他配合澀穀完成這項任務。
日本仔的征糧隊在樟林地界的蓮花山下與陳舍南的護批隊碰上了,其實,這是蔡秉昌一次借刀殺人的陰謀。
陳舍南的隊伍護著商旅,從東興出發,一路風雨兼程。他已經在這條“針路”通道上往來多次,每到一個城鎮,都有事先安排的人來接應。這次來到韶關,前來接應的人又交給他另一項重要任務。由於國民黨反動派掀起了反共高潮,上級決定對已經暴露的同誌進行轉移。這支十多人的骨幹隊伍要通過國統區到達蘇區,護批隊要務必保證他們路上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