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一
澄城淪陷,饒村成了敵占區與國統區之間的前沿陣地,戰略位置顯得重要了許多。
川島一雄帶著一群日本兵來到饒村的時候,遠遠地就被荔園那一片紅彤彤的荔枝吸引了!第一眼看去,他還以為前方是一片櫻花,近了才驚叫起來:“天果!我終於看到天果了!”給他帶路的竹野原田不解,告訴他這是中國嶺南佳果,名叫荔枝。“荔枝?”川島一雄驚奇不已。小時候,他曾經吃過這種果子,當時,奶奶告訴他,這是一種產於中國南方的“天果”。這種果子特殊的甜味讓他終生難忘。如今在南中國再見“天果”,已經是奶奶去世後的十多年了!突然間,川島的雙眼潮濕了,這是他踏入中國領土以來第一次有了哭的衝動。
他走進荔園,他捧起果子。這果子可真美啊!深紅色的外殼,一層凸起的疙瘩,摸上去棘手卻不紮手,圓圓的個子,掰開見到一層薄薄的衣,再掰才露出白玉般的肉。他試著采了一顆,一啖,滿口蜜一樣的甜。當即他就品出不一樣的味道來,這新鮮的荔枝跟那個“天果”到底不一樣,那個有點鹹,外殼也是鹹的啊!他忘記了此行的任務似的,丟下隊伍獨自走進了前麵的工場。看到了忙碌的工人在醃製鹽水荔枝,他才明白過來:奶奶說的“天果”,原來就是陳家出口的這種醃了鹽水裝上瓷罐的加工品,其外殼因為浸了鹽而帶著鹹味。而眼前的荔枝卻是如此的鮮豔,如此的甜蜜,如此的可愛!他陶醉其間,他流連忘返,他由此想到了家鄉,想到了奶奶,想到了童年……兩行熱淚悄悄地流淌下來。他的心頭突然間又充滿了仇恨。當他又抬起一雙凶狠的眼睛時,手裏的殺人刀一揮,“哢嚓”一聲,就把跟前的一棵荔枝樹斬斷,紅彤彤的果子撒落一地。原田被川島一雄的反常舉動嚇了一跳。一路上他們可是先說好了,到了饒村、進了陳家,可不能失禮,因為這是一個不一般的中國家庭。可是,還沒踏進家門,這個川島就怎麼了?看著滿地骨碌的荔枝,原田不無擔心。
此時的陳家,陳海國還沉湎於蔡任夷自焚殉難的巨大悲痛中。他一直盯著自己手書的一副挽聯“吾兄亦吾友,高義薄雲天”,久久不能釋懷,卻不知道一樁大麻煩已經降臨在頭上。
敲門的是竹野原田。陳家這扇門,原田已經敲過多次了。開門的是陳守本,陳守本也不是頭一次為原田開門。可是,今天並不一樣,因為後麵跟的是一群日本仔!陳守本開門時被嚇得一聲驚叫,撞了厲鬼一樣地魂飛魄散。無疑,這叫聲驚動了整個陳府。
其實,對於日本仔的到來,陳家人都有心理準備。澄城淪陷了,饒村就如同一片沒有柵欄的果園,誰想吃果子誰就可以進來。然而,讓陳家始料不及的是,帶路的居然會是竹野原田!“這隻沒喂熟的狗!”這是陳守本一聲驚叫過後在心裏罵出來的第一句話。
“海國兄,雪菲姐,我,別無選擇。”原田見到陳家主人,滿臉愧色。
“坐吧,有什麼事?”陳海國麵無表情。
“我,我被選擇,我在司令長官麵前被要求作選擇,要不讓百惠子去當慰安婦,要不讓我來請你去汕頭出任,出任商會會長。”原田一句話,就把原委和目的都說清楚了。
“嘿嘿。你這麼一說,我倒是左右不是人了!原田君,你知道嗎?我們中國人把這種行為叫做什麼?把這種人又叫做什麼?你覺得我會同意嗎?”陳海國仍然麵無表情。
“我明白。這叫為虎作倀,這叫漢奸!可是,我能眼睜睜地看著百惠子離我而去嗎?”原田滿臉的無奈。
“哦,這麼說,我是非出任不可了?”陳海國看了一眼一直瞪著他的川島一雄。
“陳先生,你的,不是已經跟我們大日本皇軍合作過一次,而且很愉快嗎?”川島一雄上前一步,標準地來了一個立正動作。
“哦?你是說,我讓你們歸還批信,放行郵件?通郵是國際法規定的,是任何一個國家的軍隊都必須遵守的。這就是你說的合作?”陳海國明白了,今日之禍起於數日前他親赴汕頭,向日方索回被查封的恒穆批信局的僑批。汕頭淪陷,日寇第一時間查封了郵局和批館。作為批信行業中的老字號,他不出麵誰出麵?不索回僑批,他如何麵對僑戶、麵對鄉親?這僑批,不僅是生活費,更重要的是那一紙抵上萬金的家書啊!情急之下,他趕到汕頭,找到原田,又通過原田找到川島,終於把事情解決了。誰知……“阪田司令說了,這汕頭必須有個安定的局麵。陳先生是汕頭和南洋的商界巨子,德高望重,這個商會會長非陳先生莫屬。你的,還是跟我們走吧!”川島一雄又逼進了一步。
“原田,你們這是把我們往死裏逼啊!”溫雪菲開始一直坐在一旁衝茶,她將一杯茶送到陳海國跟前,開口說了句話。
“雪菲姐……我,你說我該咋辦?”原田仍然是那副無奈表情。
“我們都不曉得自己該咋辦,哪裏曉得你該咋辦?隻是無論如何,你們總得讓我們商量商量吧。”溫雪菲給陳海國使一個眼色,手裏的茶杯,洗得叮當響。
“原田君,還有川島君,我們先不談這個。”陳海國將川島遞過來的一份“委任狀”推回去。說:“你們能否先回去複命,就說我三天之內會給個答複。”
“川島君……”原田畢竟是陳家的熟人,不好一下子撕破臉。
“你這是……好吧,既然如此,我們就在這裏住下,三天後,有了答複再走。反正陳先生你是跑不了的。你們就好好地商量商量吧。”川島一雄隻好讓步,在竹野原田麵前他不能獨斷專行。
溫雪菲就讓陳守本把一群日本仔帶到荔枝加工場去。川島到了工場,麵對一排工人用的床鋪,很不樂意,非得住進“三廬”不可。溫雪菲沒有辦法,隻好讓步。
荔園的夏夜是寧靜的,黑暗淹沒了一切,使整個村莊失去了輪廓。如果不是各個路口都有凶神惡煞的日本仔把守著,這純淨的夜色,簡直使人難以相信這裏已經是淪陷的天下,這年月是戰爭的歲月!
陳家並沒有吝嗇一頓飯菜,也沒有慳吝幾張睡床。入住“三廬”的鬼子一開始都不相信這些裝飾華麗的房間今晚會是他們的宿地!最激動不已的還是川島一雄。吃過了豐盛的晚飯,吃夠了甜蜜的荔枝,難以入眠的川島就糾纏著原田,非得聽他講故事不可。講著,聊著,這兩個日本仔就都動了思鄉之情,半夜裏想要喝酒以澆鄉愁。原田熟悉陳家,沒多少工夫就找到了工場裏麵藏酒的地方。這是荔枝酒,是陳家自家釀的荔枝酒。看守工場的工人說,因為海上的通道被日本人鎖斷了,這兩年鹽水荔枝出口量減少,不得已才把大堆的荔枝堆成酒。
川島本來就饞酒,這些年因為當兵很少喝酒,今晚就喝了個痛快。
“原田君,你為我評評理,我,我潛入汕頭時,是特高課的一個特務長,我立了功,你聽我說,我,我說,中國人就是貓,給點腥就咪咪地媚叫。原田君,你看這樣的民族,焉能不敗!”川島就著荔枝酒,喝得津津有味。
“川島,你太草率了,你下這個結論太盲目了。”竹野原田耐心地對川島說。
“你看他們,水雷布得再好也敵不過我幾個錢。不就為了妻子那幾個手術錢嘛,你看那個兵,我讓他找什麼,他就給什麼。嘿嘿,你知道我們大日本為什麼在中國戰場上能節節奏捷,就是因為有許許多多像他這樣的人渣在為我們開路。”川島又抓起酒杯。
“開路?他一個小兵就能開路?”原田停下手裏的活,他聽得有趣。
“這你就不懂了。有小鬼開道,就請得出大神。他妻子動手術,我,我給的錢!他後來幫了我,去找他的隊長,那是個貪財的鳥人!我給他一大筆錢,他就幫我們大日本皇軍開放了水雷防線,大,大日本皇軍,才得以從媽嶼口長驅直入!”
“川島,你不了解中國人。你來到這裏,最好還是要多了解一下潮人。你聽說過翁照垣嗎?你知道上海淞滬戰役嗎?翁照垣就是潮人的代表。”原田放下酒杯,四下逡巡,摸索著找水喝。
“淞滬戰役?聽說過,但隻是士兵們私下傳聞,那是一個意外,那一仗,我們大日本皇軍是沒占什麼便宜。”川島一知半解,“入汕作戰,我,功勞大大的。可是,阪田這豬,喜歡那個澀穀次郎,讓他,當我的中隊長!我,不服這口氣!我,委屈大大的。來到這裏,吃到了‘天果’,我就想家,想我奶奶。我,原來有個奶奶,疼我。我的父親,是頭豬,我的祖父,是隻狼!我恨他,我不讀書,我不聽他的。我跟我父親一樣,不聽他的。他,我的祖父,準確地說是繼祖父,他罵我們什麼?雜種!一聽到他罵這個,我父親就要跟他拚命。後來,我長大了,我也要跟他拚命!直到有一天,繼祖父要死了,他才對我說,我,不是他的孫子,我父親也不是他的兒子!他說,那個強暴我奶奶的男人是支那人!從那時我就恨支那人。要不是那個支那人,我童年就不會受那麼多的罪,夥伴們也不會那樣歧視我,祖父也不會老是打我罵我……我,我想我奶奶,我來到支那就是想為我奶奶報仇!我痛恨強暴的行為,我痛恨施暴的人!那一天,在攻克澄城的時候,澀穀次郎讓士兵在光天化日之下強暴一名肩膀受傷的女人,我阻止不了他,可我恨死了他!我不能容忍的是,後來,阪田居然給他獎勵,卻打了我耳光,罵我是膽小鬼!”
川島喝了一夜的酒,又哭又罵,鬧得原田睡不了覺。
二
這一個夜晚,陳家也是個不眠之夜。
正當陳海國左右為難,無計可施之時,蘇班帶著妻兒,一家四口悄悄地回來了。為了避過步墀橋上的哨兵,他們渡過秀夫溪,從後門進來。久別重逢讓一家人驚喜不已。陳卓雅沒有回答溫雪菲這些日子往何處去,也沒有告訴溫雪菲這次是從哪裏來。蘇班也是如此,對於離家的這些日子,他隻能顧左右而言他。他隻是說,他打從樟林經過,林蔭墨給陳海國轉來一封從暹羅輾轉來到樟林的信。拆開了這封遲到了兩個月的信,陳海國雙手不停地顫抖。信,是陳兆平寄來的,報的是陳海安病逝的噩耗!溫雪菲一聽,抱住了陳卓雅,兩人哭成一團。陳海國回國時,這陳家在暹羅的生意可全都交由他打理,他這麼一撒手,那裏可就亂成一盤散沙了!這個消息等於給陳海國又下了一道返暹的通牒!
從悲痛中振作起來,陳海國與蘇班一起商量。蘇班說:“抗日戰爭還得持續很長一段時間。海上通道被日寇截斷了,交通運輸線一時恢複不了。大伯,我此來還有一個目的,也就是要請你出山,赴暹羅做一些對抗日、對民生有利的事。要是沒辦法跟東南亞華僑聯係,那麼,靠僑彙生活的僑眷僑屬將如何生存?同時,海外的華僑華人捐獻的支持國內抗戰的資金和物資又如何輸送?別的不說,就說生活在暹羅的潮人吧,家鄉有難,他們怎能眼睜睜地作壁上觀?組織旅暹潮人為家鄉抗日出資出力,打通暹羅跟家鄉的秘密通道,是一件天大的事!”
“可是,這輪船不通,海關不放,水路封閉,就是一隻鳥也飛不出去啊!”陳海國坐立不安。這些日子,他一直在為如何赴暹羅傷腦筋,日本仔又節外生枝地逼他當漢奸,陳海安的死訊更無異於火上澆油!蘇班說得對,國難當頭,陳家必須盡力,為國家,為民族,為潮人做一些應該做的事!想到陳海安,陳海國又拿起陳兆平寄來的信,掂起來又放下去,突然,他把目光落在信封的郵戳上,怎麼會是芒街?發信地點竟然是安南的芒街!這個陳兆平,頭腦就是活!水路不通,他居然想到以芒街為中轉……對啊!走旱路,走旱路,跟這封信一樣,不走水路,不是也同樣可以到達麼!
“蘇,有辦法了,走旱路!”陳海國高興得叫起來,又對溫雪菲說;“去,去把《針路圖》拿來!”
“《針路圖》?”蘇班不解。
“嘿,這圖好,你看看就知道了。”陳海國接過《針路圖》。光滑發亮的檀木盒子打開來,一本冊頁發黃的書就滑了出來。陳海國熟練地找到西南線部分,這番禺、湛江、海南一直到安南的海上針路一目了然。這針路除了標明所必須經過的島嶼、淺灘、險礁,還注明了一些近海陸地上的重要城鎮。一些地方的港口碼頭還輔以諸如媽祖宮、順宮天後、大仙、招神等等提示信息。自古以來,船隻經過這些地方,都得上岸去燒香,順便補給淡水。
“真是寶貝啊,這圖!難怪老爺子一直珍藏著從不示人。”蘇班一邊翻看,一邊念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