澀穀這時候才意識到不妙。他讓那個伍長做了個調查,士兵中這些天大便幹結的幾乎是百分之百,便血的占了半數以上。還有臉上長疙瘩的、身上發癢的、嘴巴糜爛的、眼睛發紅的……各種各樣,數都數不過來。澀穀百思不得其解。這種狀況,肯定是吃錯了什麼東西。是有人下毒?這不是不可能,自古以來,凡是踏進別國的侵略者,都得小心翼翼。在潮汕地區更是如此,潮人對日本人的敵視由來已久。但是,有什麼人能投毒呢?夥夫是自己帶來的,菜是夥夫到店仔頭買的,米更不會有問題……
“荔枝,都是荔枝惹的禍!”澀穀次郎一雙暴突眼落在一壇荔枝酒上,這酒,不僅他天天喝,士兵們也是不離口。還有,那新鮮的荔枝,自從他們進了荔園就沒有人敢到園裏來摘荔枝,陳家人更不把荔枝當回事。這下可好了,雖然已經過了收獲荔枝的季節,但殘存在枝頭的荔枝,仍然成了日本仔每天消遣的最佳選擇!吃吧,喝吧,醉吧!陳家人就是不當回事,看著餓鬼一樣的日本仔踐踏荔枝,糟蹋陳年老酒,終日醉生夢死。
澀穀同時發現,士兵們除了屙不出屎,還做噩夢。如果說屙不出屎是生理疾病,那麼,這噩夢可是心理疾病,後者比前者更可怕。在發現士兵做噩夢的這個晚上,澀穀自己也做了個噩夢。這是一個心結,幾十年來都若隱若現地陪伴著他,但是在夢中出現,又是這樣真實的,卻是第一回。夢中,他見到了他的父親。這就奇怪了,怎麼夢中的父親會有如此清晰的眉眼呢?這一輩子,他從沒見過父親。小時候,母親總是對他說,澀穀伊崎一直都在中國經商。直到他接到入伍的通知,知道他此行要到中國打仗,母親才將一包父親當年從汕頭寄回北海道的遺物交給他!父親是在風神洋行破產的時候自殺的。臨走前,他給還沒有見麵的兒子寫了一封長信,把一個父親的慚愧、把一個商人的失敗,都表達得淋漓。最後,父親提到了一個人,一個將他打敗的人,那就是陳仰穆!為了更詳細地把破產的經過告訴家人,為了讓兒孫吸取教訓,父親還將當日的《汕報》和刊有父親和陳仰穆照片的報紙都寄回了家!他是從這張報紙上認識了父親,也是從這張報紙上記住了陳仰穆。父親的信,他沒記下多少,但是這個陳仰穆的模樣,他是肯定不會忘記的。在“壽康裏”,他終於見到了那一張在報紙上出現過的照片!也許是開墳複仇的願望太衝動,也許是荔園的氣場太強烈,這個晚上,澀穀次郎夢見了父親!父親是跳海自殺的,汕頭的海,澀穀次郎見過,從淺灘過海進攻的時候,他的眼前就一直想著父親跳海的情景,假設過無數回當時的情景。他開槍,無論是平民還是軍人,隻要是中國人他就開槍,就一個也不放過!就是在夢裏,他看見父親朝著他笑,又朝著他哭。一個女人被他赤裸裸地捆起來,四肢攤開,女人麵部姣好,眼裏卻充滿仇恨。麵對這樣的女人他就無法勃起,就一下子陷入了無能的境地!父親罵他,暴跳如雷。他被激怒了,上前打了父親一記耳光。侵華戰爭以來,他除了開槍殺人,打耳光也是幾乎每天都要幹的。被他打了耳光的父親,一張臉變了,變成一個中國老人,皺著一張老柚皮樣的臉!他,已經失去了理智的他,居然將他的父親捆在板凳上,而麵部卻正對著他和那個女人。這就對了,這就對了!他發出了淫邪的冷笑。不知道從何時起,他每次要行這種醜惡之事時都得有一個觀眾,無論這個觀眾是誰,哪怕是夢裏的父親也行。他挺拔了,他大發淫威了,他酣暢淋漓了!通體舒泰了!就在這個時候,他醒了。醒過來的他,特別的後悔和惡心!不行,他得把憋在肚子裏的惡物屙出來,他再屙不出來可就要給撐死了。他已經兩天不敢吃東西了。
澀穀次郎想到了蔡秉昌的一句話,想起了那個坐在石門框裏的姑娘,那個出身名醫世家的千金小姐。從噩夢中醒來,他一隻手捂著肚子,一隻手敲開陳家的大門。
開門的還是陳守本。澀穀一進門,就直奔林綠依的住處。他很自然地就想到那一日初訪陳府,想到在小庭裏見到的那位年輕貌美的姑娘時的情景。那時候,他聞到一股異香,一股他久違了的、仿佛來自遙遠的日本的、那櫻花和母乳相交融的異香。那時候,他沒有更多地去品味這異香,他的注意力全投放在那一位姑娘臉上。那一刻,有一種召喚良知的聲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來,帶著雪花和櫻花……他抑製住自己的衝動,麵對這位姑娘的時候,他的心忐忑不安,他發現姑娘臉上的神態恬靜得近於聖者,純淨得超乎塵俗。“山口……”他差點叫出他一直心儀的日本姑娘的名字,但他抑製住了。這時,他的目光落在姑娘懷裏的孩子臉上,那是一朵綻放的小花,嫵媚而嬌嫩。澀穀心中有一根弦動了一下,他居然有了跟孩子玩一玩的衝動。可是,他根本就沒跟小孩玩過,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去玩。是啊!戰爭養成他冷酷,哪怕真的想要溫柔一下,也大概是不可能了。他不由自主地抽出了那把殺人刀,猛地將閃閃的刀鋒指向孩子,那犀利的刀尖,輕輕地從孩子的粉臉上一晃!天啊!林綠依的手不敢抖,她的心卻抖個不停,快跳出嗓子眼……還好,還好,她看見孩子仍然衝著她笑,衝著那把閃亮的鋼刀笑!澀穀次郎收回了刀,同時也大笑起來。這次的“溫柔”,一直保持到他回到“三廬”。多年來養成的惡習使他對什麼都不在乎,包括最美好的東西,也包括最溫馨的記憶……除了占有和毀滅,澀穀沒有第三種選擇。無數個血腥晝夜留給他心靈的汙垢太沉重了。
走近林綠依的那道門檻,澀穀又一次萌動了溫柔的情愫,假如,他也可以有情愫的話。他有了一種陌生的感覺,這種感覺阻止他,讓他放緩了腳步。他又看見了那個姑娘,穿著一件無袖的長裙,潔白的長裙越過了腿部,覆蓋了腳部還有身下的一大片石門第,使得整個門框變成一幅整潔而簡練、通透而靈動的畫。她還是跟那個小孩子在一起,那個光著身子的小孩成了她的陪襯似的,給她的潔白添上了一點生動的顏色!
澀穀次郎突然改變了主意。這應該是美的力量,讓他這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改變了主意。他沒有上前去打破這和諧又安靜的畫麵,而是走進了“壽康裏”。
陳舍南將手裏一把槍都握出汗來了。他一直監視著這個擅自闖入陳家的不速之客,好幾次想站出來會一會澀穀,都被姑姑陳海瀾勸住了。
陳海瀾穩坐在“壽康裏”大堂上,一個人在衝功夫茶。這是她每天都必須做的一件事,跟吃飯一樣,必不可少。陳海瀾已經上了年紀了,看上去卻不顯老,又因為潛心道學,修煉成一副仙風道骨的氣度。
也許是因為有求於人,也許是被剛才美好的畫麵感動,也許是被麵前這位端莊持重的女性感染,澀穀次郎站在大堂之上心裏竟然有一點不自在,吭嗤了半天,也沒有將來意及病情說明白。陳海瀾可是一聽就知道是怎麼回事。她一直沉默著,一直拿不定主意,不知該不該讓這些惡人過這一關!對於這幫窮凶極惡的獸兵,連陳家老爺子的墳都敢動,絕對是死有餘辜。可是,要是不給他們治,誰知道他們還會弄出什麼動靜……
“人有人道,醫有醫道。陳家一直在做善事。”陳海瀾說了一句話。
“姑娘是個好心腸。”澀穀也回了姑娘一句話。
陳海瀾接著說:“中國有句古話,多行不義必自斃。凡事都不能做得太絕,就像吃東西一樣,再好的東西,吃多了也會得病。這荔枝,是好東西,這酒,也是好東西,可是,再好的東西,吃多了就不好。”
澀穀聽了,連連點頭,“喲西喲西”個不停。
“我們家的‘三廬’喲,陽台上有幾盆草,紅綠相間,其葉如蘭,叫荷苞蘭,你就用它煮了水,再放點鹽,給有病的喝了,一天一次,不出三天就會好的。”陳海瀾告訴澀穀煮青草水喝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淡定如常。
五
喝過了陳家的荷苞蘭水,康複了的澀穀次郎及其士兵對陳家人的態度就來了個大逆轉。但是,最終把澀穀次郎趕走的,還是陳舍南帶來的抗日武裝隊伍。
連月來,為了鞏固日軍在饒村一帶的據點,澀穀奉命帶著日軍和自警隊到處征稅征糧,搜刮民脂,又不停地拉夫派丁,修了西靈山炮台,又修安澄公路。饒村一帶民眾是敢怒不敢言,都從骨子裏恨這個澀穀。
西靈山炮台修在饒村通往樟林的必經之路上,倚山麵水,扼住了韓江東溪支流的出海口。又因為地處敵占區與緩衝區之間,位置十分重要。這座炮台,無論是對駐守樟東的國軍,還是活躍在蓮花山一帶的遊擊隊,都是一根毒刺,非拔掉不可。
機會終於來了。
駐紮在西靈山炮台的是日本仔的一個小隊,為首的日軍曹長,因臉上掛著一隻酒糟鼻,又是隻色狼,遠近百姓都稱他“紅鼻狼”。紅鼻狼養了一匹高頭大馬,每天清早都要牽馬到大堤下來吃草,到韓江畔洗澡。這裏行人不多,每有路過的,都小心翼翼。
這一天,西靈村有婆媳二人,一大早到店仔頭走親戚,於大堤上與紅鼻狼撞上了。“花姑娘,花姑娘,花姑娘來了,喲西喲西!”紅鼻狼一見婆婆後頭跟著個小媳婦,興奮得哇哇大叫,蒼蠅一樣黏過來。這婆媳倆,躲沒地方躲,跑更是跑不過,早嚇得渾身發抖,腿軟得一步也邁不動。紅鼻狼一把推開婆婆,上前摟住小媳婦。這還了得!當婆婆的頓生勇氣,衝上去拚命護住小媳婦,又對著紅鼻狼跪下求情:“大人,不可呀,大人呀,她是我兒媳婦,過門才幾天呀,求求你放過我們呀!”紅鼻狼若是求得動,那老虎都可以當枕頭!隻見他一腳就把婆婆給踢了出去,又老鷹抓小雞一樣拎起了小媳婦。隻聽小媳婦“呀——”一聲尖叫,就沒了掙紮的力氣。紅鼻狼是老手,用手撕、用牙啃、轉眼間就把小媳婦剝了個精光!紅鼻狼被小媳婦的身子刺激得嗷嗷歡叫,小媳婦卻早已癱軟如泥。這獸兵光天化日之下就要施暴,脫衣服時才覺得韁繩套手上礙事。若把它鬆了,又怕馬兒跑掉,情急之下就把韁繩套在了自己的腳脖子上。這下可以放心了,已經把自己剝光了的獸兵這時已經獸性暴發……被踢下堤坡的婆婆爬上來,見到眼前景象,便呼天搶地哭喊起來:“作惡啊,作惡啊,老天爺你睜眼看看啊!”悲痛中,婆婆來不及多想,撿起媳婦掙紮時掉下的一把油紙傘,“啪”的一聲打開,想給兒媳婦擋羞遮醜。蒼天有眼,傘麵猛地張開來,馬兒猝不及防,應聲撒腿跑了起來。這一跑,又將油紙傘踢出了婆婆的手,被韁繩帶著,翻飛起來。這馬從沒見過如此“可怕凶險”的物件,越發跑得凶猛了!這下可好,這隻紅鼻狼,把韁繩套在自己腳脖子的獸兵,被馬拖著跑了起來。剛開始時他還能發出慘厲的叫喊,可不一會兒就被拖得赤條條血肉模糊,死豬一樣難看。
當西靈山上的日本仔看見,跑下山來解救的時候,已經遲了,不僅救不到人,連那對婆媳都已經逃命去了,再也找不到了。
這事當天就傳遍了四鄉六裏,人人拍手稱快。最高興的要數樟東的抗日武裝隊伍。作為日軍中隊長的澀穀,出了這麼個事,他可是氣得七竅生煙,必定要到現場去看看。樟東大隊襲擊西靈山炮台日軍的行動,就選在澀穀到來、紅鼻狼曹長下葬的時候!
炸毀西靈山炮台這一仗,打得真是大快人心。澀穀完全沒有料到,他的一舉一動,居然被抗日武裝算得這麼準!好像有一根繩子,早就將他拴住了,不差分秒!
從一開始,澀穀就處於被動。按照日本人的葬俗,炮台守軍全都穿上了白上衣,頭上紮了白綾。戰鬥打響時,他們都還沒來得及穿軍裝操武器,遲了十來分鍾,讓悄悄摸上來的抗日武裝占了先機!最要命的是,隊伍剛剛離開炮台作戰,就傳來了炮台被炸毀的消息!這炮台沒了,西靈山就守不住了。
澀穀隻好帶著隊伍朝饒村方向撤退。可是,在鯉鰓喉又遭到一支不明番號武裝的致命打擊。經過一場激戰,澀穀終於在傍晚回到了饒村。除了搬回十多具陣亡士兵的屍體,還帶回幾個傷兵。
第二天,接到阪田的命令,這支全是傷兵殘將的隊伍垂頭喪氣地撤出了“三廬”。
也是這一天,陳舍南收到了陳海國從暹羅寄來的平安信,信仍然通過芒街轉到樟林,再由林蔭墨托人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