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針路圖》經曆的風險也不少啊,幸好要用著的時候能在身邊!”海國輕輕翻過一頁。
沿著海岸線摸索商討,不一會兒,陳海國就跟蘇班相視一笑。陳海國拿來紙筆,把安南芒街,以及東興、欽州、合浦、遂溪、湛江、汕頭一串地名寫出來。又添上了一筆,從汕頭到欽州的路線,還可以走興寧先到韶關,再從山路進南寧直抵欽州……
“這下好了,雖然路程遠點,但總算是有路可走!”陳海國眉頭舒展開來,又說,“蘇,我走後,這個家你可得多費點心,你也該穩一穩,別老是尖著屁股,連家都坐不住。”
“大伯我……我怕還是坐不住。我,我送你到揭陽吧,這條路我熟。你放心走吧,我去跟舍南談談,讓他常回家就是了。”蘇班好不為難,可他又不能說出原委。
第二天一大早,川島一雄就來敲門。
川島一雄喜歡早起,他一大早繞著荔園走了一圈。秀夫溪粼粼的溪水繞園而過,溪邊的荔枝因為溪水的浸潤而越發顯得茂盛,果子結得又多又大,川島已經曉得挑無核的果子吃了,還能叫出三種不同品種的名字。對“妃子笑”這個名字,他特感興趣,卻找不到一個能給他解釋這個名字來由的人,他便一大早迫不及待地來找陳家人。
初次踏進陳府,川島誠惶誠恐。在他的心中,隻有日本的京都才有堪稱豪華的建築,隻有名古屋才有堪稱精美的古建築。可是,眼前這個庭園,地處海濱鄉村的一個農家庭園,卻是如此的壯觀、如此的美不勝收!他一進來就忘了初衷,隻讓陳守本陪著,一座座、一層層、一間間地仔細參觀了起來。
從“聽潮樓”上走下來,川島一雄已經忘記自己是個軍人,是個入侵中國的日本兵。他好像回到了日本,回到大學校園,好像剛剛聽完小野教授的一節中國的建築藝術課!他無法回到現實,無法回到戰爭緊張對應的局勢中。
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鋼琴聲了!這音樂,這旋律,這歌聲,是如此悠揚動聽!川島一雄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他沿著琴聲尋去,呆呆地站在了林綠依的房門口。天啊!這是什麼地方?這是何方女神?這奏的又是什麼樂章?是肖邦?是莫紮特?還是施特勞斯?川島一雄一直站著,一曲聽完又聽一曲。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叫了起來,驚叫了起來!可他又馬上捂住了嘴巴。他聽到了,他聽到了他熟悉的一首歌曲……這不就是當年他跟妹妹百惠子臨別時一起彈唱的《紅蜻蜓》嗎?這個時候,他看見窗台裏麵,有一個仿佛從古典畫裏走出來的仕女一樣的姑娘,一邊彈琴,一邊輕輕地唱著:
夕陽西下,
晚霞一片紅。
小小紅蜻蜓,
讓人背著看晚景。
往事如夢境。
山坡的田地裏,
結滿紅桑葚,
摘下來呀裝進竹筐裏。
童年如幻影。
十五歲的小姐姐,
嫁到遠方。
別了故鄉久久不回。
音信也渺茫。
夕陽西下,
晚霞一片紅。
小小紅蜻蜓,
驀然回首,
它靜靜地停在竿頭上。
頓了一頓,音樂又一次響起。這時,川島一雄情不自禁地跟著琴聲放聲歌唱起來……
歌聲中川島淚光閃閃,臉上寫滿了鄉愁。
歌聲驚動了綠依,驚動了海國,驚動了陳家的所有人……
為了能夠自由地進出陳府,為了能夠聽到林綠依彈琴,也為了給自己換來彈一彈久違了的鋼琴的機會,川島不得不改變對待陳家的態度,不得不撤銷崗哨,並且準許陳家人自由進出荔園。
三
陳海國跟溫雪菲同時失蹤了。這個消息傳到汕頭日軍警備司令部的時候,阪田大佐極為惱怒,狠狠地給了川島一雄好幾個耳光,作為懲罰,川島被關了禁閉。
為了加強對饒村一帶的控製,阪田讓澀穀次郎接替川島一雄駐兵饒村,並增加一個“自警隊”,隊長居然是蔡秉昌。
蔡秉昌從澄城血戰中逃出來,還沒有走到蓮陽渡口,就被迎麵開來的一隊日本兵逮了個正著。領頭的澀穀次郎對付中國人有他獨特的辦法,用不著費什麼力氣,蔡秉昌就服服帖帖地跟著他走了。後來,蔡秉昌有一次跟竹野原田聊天時,談了他願意當漢奸的原因,還振振有詞。
澀穀次郎可沒有川島一雄那麼好說話。這個看上去病怏怏的日本仔不僅是五短身材,一雙暴突的鯉魚目看人的時候,有一種挖出眼前人的肉來的狠勁,尤其是見到女人,那兩道閃出的寒光就像是兩把劍。這澀穀人還沒有來到饒村,他的名字就已經讓饒村一帶的人聽了發冷。這支獸兵剛剛走到南溪渡口就在那裏殺了人!一路上,憲兵抓來四十一個青壯男人,為他們將搶劫來的財物挑運至渡口,再裝上橡皮艇。活幹完了,年輕後生們滿以為可以回家了。誰知這澀穀次郎,竟親手將全部民工一一處死。可恨這惡魔以殺人取樂,四十一人,一人一副慘狀,那遍地屍體,或被斬首、或被斷足、或被削臂、或被剮心、或被剖腹,還有遭刺刀挑的、被子彈射殺的……竟然有四十一種死法!
這一血腥暴行頓時像蒸籠蓋子似的,把饒村方圓百裏罩了個天昏地暗。男女老少一聽到澀穀的名字,就嚇得小氣不敢進,大氣不敢出。
澀穀來到“三廬”,用不著跟陳家打招呼就將大宅第全部占為軍部,外麵還圍上了三圈鐵絲網。
第二天,澀穀就由蔡秉昌陪著來到陳府。
蘇班陪著陳海國夫婦出走,陳舍南還沒回來,這陳府就隻有陳守本一個大男人了。無法回避,陳守本壯著膽子,應蔡秉昌的呼喚跟在後麵。澀穀穿一身黃皮子,腰間掛著把殺人刀,卻裝模作樣對壁上掛著的一副朱汝珍手書對聯“古鏡不磨留養氣,奇書多讀當加餐”端詳再三。而後,從東院到西院,再到“聽潮樓”,把每個院落都走了一遍。這幾個地方他唯一作停留的就是林綠依的小庭院。走近門口,他就不停地翕動鼻翼,禁不住來了幾個深呼吸。天井擺設著幾盆花木,有一株白玉蘭正開放著。澀穀湊上去嗅了嗅,嘰嘰咕咕說了通鬼子話。
澀穀在林綠依門口待了不足一個時辰,但無論是林綠依還是陳守本,都仿佛走進無盡頭的時間隧道,憋得快斷了氣。這種恐懼心理一直延續到當晚睡下,在夢中還將他們驚醒了好幾回。
走出陳家大院,澀穀禁不住讚歎:“好氣派啊!想不到這鄉下還有這麼大的院子。這是誰建的?”
蔡秉昌眨了眨眼說:“這就是遠近聞名的陳家荔園建築群,建這園子的人死了,叫陳仰穆,也就是陳海國、陳海安的父親。”
澀穀問:“就是那個南洋富豪?恒穆商行的幹活?”
蔡秉昌說:“對對,就是他。他們的良心大大的壞,不跟大日本皇軍合作。”蔡秉昌想了想,又說,“現在,我們隻要抓住陳海國,給他加個共黨分子的罪名,就不怕他不出錢,他的錢大大的有。”
澀穀又問:“他們哪來那麼多錢?開批信局能賺這麼多?”
蔡秉昌說:“唉,大人有所不知。這陳家,先是靠紅頭船營運做生意,後來在暹羅開火礱,也就是碾米業,加工並販賣大米,又做燕窩、魚翅、木材、房地產,開錢莊,開當鋪……哪樣生意賺錢做哪樣,手裏的錢啊,多的是。”
澀穀想了想,顧自念叨著:“陳仰穆,房地產,錢莊……是不是在汕頭?他是不是曾經在汕頭的,買地皮建高樓?”
蔡秉昌說:“對對對!汕頭,仁和街,還有……”
澀穀雙眼放出冷冷的光,如兩把劍:“你的,怎麼都這樣的明白?”
蔡秉昌一驚,小心翼翼地回答:“我們的父輩一起開過紅頭船,一起下南洋。後來,陳家幹下了壞事,坑害了我們蔡家,我們的仇恨不共戴天!”
澀穀奸笑說:“你們中國人的,喜歡這樣的幹活,叫窩裏鬥!”他笑著笑著,眼睛就眨了又眨說,“下南洋?陳仰穆?”
蔡秉昌說:“是的,我們家過去都跟大日本的洋行做過生意,那是很多年前的事。”
澀穀怔住了,想了一會兒,突然臉色一變,對蔡秉昌喝道:“你的,帶路,回陳家大院!”
澀穀又來了,又來到陳家的澀穀,簡直就是一隻狼!也用不著蔡秉昌的引領,他就直奔“壽康裏”,讓陳守本將大堂上掛著的陳仰穆的照片摘了下來,端詳一陣之後,“砰”地摔在地上。
“就是他,就是他!他死了,他死了,我,我還報什麼仇呀!”澀穀瘋了似地大嚎大哭起來,把陳家上下都嚇得大氣不敢出。
這個時候,就在澀穀拎著蔡秉昌,讓他在前頭帶路去撬陳仰穆墳墓的時候,陳舍南回來了。蔡秉昌上前對澀穀悄聲說了幾句話,澀穀就點了點頭。
澀穀跟陳舍南對視了一眼,澀穀說:“我找得好苦呀,這個陳仰穆,嘿,陳先生,澀穀家跟陳家有殺父之仇!”
陳舍南不動聲色地問:“你是不是搞錯了?我們陳家從來都本本分分做生意,哪來的仇人?”
“這個,恐怕隻有埋在土裏的人才知道得更詳細。陳先生,你的,通共的幹活!”澀穀次郎手一揮,兩個日本兵上來就將他捆了起來。
陳家一下子就亂了。林綠依意欲上前,被陳海瀾攔住了。陳海瀾站了出來,她居然直呼澀穀次郎父親的名字——澀穀伊崎!
“是澀穀伊崎吧?你就是當年那家風神洋行的澀穀伊崎的後人?真是冤家路窄!”陳海瀾的話更讓澀穀激動。
“你的,明白?嘿,真是巧了,用你們中國人的一句話,叫得來全不費心機(工夫)。”澀穀不由分說,把陳舍南押到“三廬”關了起來。
關了陳舍南,澀穀還不解恨。陳仰穆死了,陳海國跑了,陳家其他的男人又都不在家,這讓澀穀次郎有氣無處出。讓陳家意想不到的是,為了報仇雪恨,澀穀居然下了“開墳鞭屍”的命令!出這個點子的是否也是蔡秉昌,陳家人沒有證據,但帶著日本仔來到陳仰穆墳前的,正是蔡秉昌。
陳仰穆的墳,做得氣派,做得威風。雖然封土還有點新,但墓是二十年前就造好的,結實嚴密。十幾個日本兵,叮叮當當地亂撬亂搗,費盡力氣。
這時候,澀穀突然大聲嚎叫起來:“蛇!蛇!”
一條眼鏡蛇,一條受到驚嚇的眼鏡蛇,從草窩裏鑽了出來,揚起扁扁的頭,嗤嗤吐著信,長長的身子曲成一個弧圈,從容地從澀穀麵前遊走過,突然閃電一般地出擊!
一個手持鐵鍬的日本仔卷起褲腿的小腿上被啄了一下!當即,一個梅花樣的紅印子洇開來,這個惡人掉了魂似的馬上癱倒在地。
當其他的鬼子想起打蛇的時候,那蛇已經不見了。
澀穀次郎嚇得臉色煞白,看了一眼傷兵,一時束手無策。這時,又是蔡秉昌多嘴,說陳家有個孫媳婦是名醫世家出身,這蛇傷她準能治!還有,這開墳砸墓是粗活,理該由饒村的村民來幹,這開棺鞭屍又是百年一遇的事,理該讓饒村人都來看熱鬧……這話沒說完,澀穀就不停地“喲西喲西”,連連給蔡秉昌豎大拇指。
在回饒村的途中,被蛇咬的日本仔就死了。
四
就在澀穀次郎興師動眾,準備開墳以泄私憤的時候,竹野原田又來了。他帶來的是阪田的手諭。這份來自日軍駐澄最高長官的手諭,特別強調:澀穀次郎必須爭取陳氏家族的支持配合,把饒隆區建成“中日親善”的“大東亞共榮”示範區。
在原田的約束下,澀穀隻能軟下來,將陳舍南從“三廬”的禁閉室裏放了出來。同時,澀穀不得不中止複仇行動,讓蔡秉昌帶著自警隊駐紮到店仔頭區公所去,在那裏維持“新秩序”。
澀穀次郎仍帶著隊伍賴在“三廬”不走。
澀穀次郎發現士兵狀況不妙,是在一個熱得走火的午後,脹著肚子的他,到處找不到可以屙屎的地方。“三廬”裏設置的廁位本來就不多,一下子住進了幾十個人,如廁一直是個問題。奇怪的是,這幾天幾乎整個隊伍都屙不出屎,包括澀穀自己,都爭著蹲位!站在廁所門外,澀穀才想起,已經有三天沒屙了,難怪精神委靡不振,四肢乏力。這麼一想,他就急了,一腳把廁門踹開,一手將一個伍長從蹲位上揪了出來。這一揪可讓這個伍長出醜了,光著腚不說,還滴了滿地的血!澀穀占了坑,往底下一看,當即吐了個五髒六腑出膛。廁池裏紅紅綠綠的,不是屎尿,盡是血汙,一股難忍的惡臭和著血腥味直撲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