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一
風來了,滿天彤雲,塵沙漫舞。這變了臉的天就像一張被激怒了的男人的臉,麵露凶光,口如血盆,黑須虯結,青麵獠牙地發著狠,恨不得把整個澄城吞噬。
汕頭淪陷了,澄城淪陷了!
澄城落入敵手,沒有受到任何阻擋的日寇更猖狂了,簡直不把澄城人當人!在放縱獸兵燒殺搶掠之後,侵澄日寇居然大搖大擺地撤回駐地庵埠,隻在澄城的街頭貼了一份通告。這通告就是一張催命符!這則用中文書寫的通告行文半通不通,但措辭強硬,竟要求五天之內,澄城紳眾必須自行成立“維持會”,並自覺地到日軍駐地去“請”日本仔來視事。否則將“毀滅全城,寸草不留”!澄城近十萬民眾,不可能個個都是英雄好漢。不出兩日就有被嚇癟了的,甘願當“順民”的,自行組成所謂的“維持會”,挑了豬頭三牲,到庵埠去“請”膏藥旗!
日本鬼子的囂張如一把重錘敲在蔡任夷的胸膛,軟骨頭的“順民”更像一把軟刀子刺進蔡任夷的心頭。真是奇恥大辱啊!當日本獸兵大踏步進入澄城時,屈辱、痛恨、絕望的蔡任夷端坐在二樓書齋裏茶飯不進。
近午時分,外麵槍聲又起,且越來越近。靜下來時就有人來敲門。蔡任夷從門縫裏看到一對男女,覺得麵熟,就將大門打開。進來的竟然是陳舍北和藍藹然!
“血!姑娘,你身上有血……”曾若吟驚叫,她還是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看到一個身上滴血的人。
毋庸弄明白是怎麼回事,蔡任夷果斷地對妻子說:“快,快扶姑娘進來,把傷口包紮好。你們先到後院避一避。”
“蔡伯,我是舍北。藍姑娘負傷,一時走不了,就托付給你們了。我還有任務,必須走,我去把鬼子引開。”陳舍北給蔡任夷深深地鞠了個躬,看了一眼藍藹然,就出去了。
“吟,要是日本仔來搜查,你別慌,沉得住氣就不會有事。”蔡任夷把大門關好,讓曾若吟為藍姑娘倒了一碗水。
“你們別為我擔心,包紮了傷口、喘口氣我就走。”藍藹然蒼白的臉上卻亮過一個坦然的笑。
“你這樣能行麼?”蔡任夷關切地問。
“還行,傷在臂膀上沒大礙,我得去完成任務。”藍藹然從曾若吟手裏接過了繃帶和藥品,也顧不得回避,就用右手利索地給自己的左臂處理起傷口來。槍傷在左臂,子彈隻穿過了皮肉並沒有傷及骨頭。曾若吟接過繃帶幫她紮結實,藍藹然還了她一笑。
蔡任夷看在眼裏,對藍藹然頓生佩服之情。他對妻子說:“你們先到後麵書房去休息,二樓。”
“二樓?二樓能藏得住人?”曾若吟不解地問。
“藍姑娘,要是情況緊急,你就借助窗簾從後窗滑下去,那裏可以通到下水關。” 蔡任夷對藍藹然說。
藍藹然剛剛在書房坐下來,日本仔就挨家挨戶搜查過來了。
來到蔡家的正是川島一雄。他看起來文質彬彬,並沒有日本仔的那一股凶惡氣焰。見了蔡任夷,川島露出笑容,隨口說了句日語,馬上換成中國話問候。
川島說,本來他不該打擾像蔡先生這樣有身份有名望的“開明人士”,但聽說蔡府是典型的潮州傳統建築,也就冒昧來拜訪了。他還說自己從軍前是日本早稻田大學建築係的學生。
蔡任夷說:“學建築?你學的怕是毀建築吧?你們一進城,燒毀的建築還少嗎?”
川島答:“哦,戰爭嘛,燒燒房子在所難免。房子燒了可以再建,不然,學了建築又有何用?建設大東亞共榮圈,需要的不僅是士兵,還有建築師,建築師也許更有用呢!”
蔡任夷鄙夷地一聲冷笑。
川島說:“那就打擾了?”
沒有得到應諾,川島就起身,裏裏外外“參觀”起來。
從前宅到後院,川島跟幾個當兵的散開來,到處看看嗅嗅,煞有介事。川島對那六棵木棉樹甚感興趣。說在庭院式建築中植木棉樹並不多見,可見主人的氣度不凡。說著,他就待在那一排“蘇坡十六快”嵌瓷前麵移不開腳步。直到幾個當兵的轉了一圈出來,他才離開,還不舍地連連說這院落建得妙,這瓷塑也絕,二樓的木雕也得上去看看。蔡任夷猶疑片刻,看了川島一眼,最後還是到前頭引路去了。川島讓當兵的在樓下等,自己一手按著軍刀,大踏步地登上了樓。
來到二樓,蔡任夷搶先一步擋住書房裏麵的拱門,將昨晚所作的一幅草書《陳亮·賀新郎》攤開來。“這是拙作……”話沒有說完,川島粗暴地將他推開,快步闖進了內室。
曾若吟懷裏抱著孫子,頭發蓬鬆,“啊”一聲驚叫後,就一言不發,一雙發直的眼睛斜盯著川島。川島止了步,眼睛滴溜溜轉,卻見四壁皆書,沒有藏人的地方。
“孫子染了小疾,內人怕見生人……”蔡任夷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他一邊說,一邊跨到川島跟前,用身子擋住曾若吟和孫子。他的心在顫抖。他對妻的裝扮和癡呆的神態佩服又驚異。
“喲西,喲西!”川島回到大書案前,對桌上的文房四寶愛不釋手,說他也愛好書法。說著,信手在宣紙上塗了幾個字,便指著蔡任夷所書的“胡運何須問,赫日自當中”,問是什麼意思。蔡任夷臉上掠過一抹怒氣,卻還是平靜下來,隻作三言兩語把陳亮這首詞的本義解釋出來,並沒有借題發揮,把胸中的怒氣發泄出來。
川島一邊欣賞,一邊誇蔡任夷的書法了得。臨走,順手牽羊地要走了一疊徽宣。
看著日本人走了,蔡任夷出了一身汗,曾若吟更是鬆了一口氣。他們不約而同地瞅了一眼書房二樓那個飄著紗簾的窗口,在心底裏為走脫的藍姑娘祈禱。
“畜生,你們這些禽獸,救命呀……”淒厲的叫聲打碎了中憲第剛剛恢複的寧靜。曾若吟下意識地摟緊了蔡任夷。片刻,慘叫聲又起,蔡任夷大步跨到了窗前。
“不好,是藍姑娘!”蔡任夷抹開窗簾,貼著玻璃窗對妻子說。
“哦?她,她怎麼了?”曾若吟急了。
“這裏看不清楚,我到上麵看看。”蔡任夷被藍藹然淒楚恐怖的哭聲刺得心痛。他利索地將身子探出窗外,從屋頂放下一架軟梯,翻身爬上了樓頂。
居高臨下,他把眼前的暴行看得一清二楚:光天化日之下,三個日本畜生正在強暴藍姑娘!
蔡任夷沒有控製住身子,差點從屋頂上掉下去。他渾身如烈火燃燒,雙眼充滿血絲。他一步一步爬下梯子,一串動作像木偶一樣機械地完成,他的眼前一直映著那極其醜惡極其恥辱的一幕,他咬破了嘴唇,渾身似爬滿了毒蟲……他擦了一把被淚水和汗水迷糊了的雙眼。“日本仔,你們,都是畜生,都是喪盡天良的禽獸!”他大罵著,可是出來的聲音卻很微弱,即便使出渾身的勁,也無法讓眼底下的禽獸罷手!
藍姑娘的哭救聲還在耳邊回響,把蔡任夷的心切割著,撕扯著。他艱難地從樓上爬下來,搖晃著奔向大門……
“你站住!”背後一聲斷喝。蔡任夷掉過頭來,見蔡秉昌坐在客廳的鬥椅上。
“秉昌,你不是有槍嗎?你開槍啊!”蔡任夷上前,一隻顫抖的手指著兒子腰間掛著的手槍。“你不敢開槍是吧?那就給我,我不怕,我不怕死,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日本獸兵在我的眼皮底下行禽獸之惡啊!”
蔡任夷歇斯底裏地叫著,那腔調完全變了,聽起來就像銅錢劃過銅鑼時發出的刺耳摩擦聲,叫人心裏發怵。他瞪著兒子蔡秉昌,蔡秉昌也同樣瞪著他。
“你靜一靜好不好?就這樣衝出去不是找死嗎?”蔡秉昌話未說完,被父親從鬥椅上提了起來。
“找死?我就找死了!你帶著槍何用?平時用來敲詐欺壓百姓,而麵對獸兵呢?怕得要死了?”蔡任夷拿兒子撒氣,要不是曾若吟攔著,還真想打上一巴掌。
“現在城裏有多少日本兵你知道嗎?我奉命進城了解敵情,能擅自行動嗎?你想死,你自己去啊!”蔡秉昌急了,也不把老子當爹了。
“我去,我這就去死!我就是要死給別人看,整個澄城怎就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蔡任夷又強了,他甩開了曾若吟,攢起拚老命的勁衝出大門。
喝退日本獸兵、救起藍姑娘的,不是蔡任夷,而是從教堂聞訊匆匆趕到的麥漢斯。麥漢斯大踏步來到獸兵跟前,來到川島跟前,他怒目而視,卻不發一言。這突然而至的五大三粗的西方漢子,這胸前掛著十字架、懷裏抱著《聖經》的凜然正氣,到底讓這些泯滅了人性的獸兵退縮了。麥漢斯利索地脫下了身上的黑色長袍,甩出了一道優美的弧線,罩住了上帝不願意看見的一切。他跪下去,雙腿並攏,折彎著腰,平展雙臂,將黑袍下的藍姑娘緊緊地抱在了懷裏。他昂起頭來,狠狠地瞪了川島一眼,收起了一條腿,又收起另一條腿,終於站立起來。
此時此刻,天地無語。澄城因為這個來自意大利的牧師屏住了呼吸,澄城因為這個午後的殘忍噩夢而咬緊了牙關,澄城更因為記住了這一樁仇恨而攥緊了拳頭!
此時此刻,天際若有聲。澄城的上空,在火光和血光中昂揚地響起了一支蒼涼的歌,麥漢斯的歌聲清冽透明,圓潤的聲音,滴落在彌漫的硝煙之中,猶如來自天國的雨露,這應該是《聖經》詩篇的某一個章節,這應該是上帝的眼淚!
二
藍藹然落入敵手並慘遭蹂躪的時候,陳舍北已經出城去了。第二天,當他得知消息,是那樣痛心疾首,追悔莫及!在此後的日子裏,無論他如何努力,都無從打聽到藍藹然的下落。直到日本投降、汕頭光複的那一天,他們才在汕頭市慶祝抗戰勝利的遊行隊伍中不期而遇。這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