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3 / 3)

其實,對眼下騙局看得最透徹的莫過於陳舍北了。可是,澄城這一仗是非打不可。無論洪其伍耍什麼花招,陳舍北都隻能裝聾作啞。他隻有給士兵鼓勁,鼓起抗日的信心、必勝的信心,這樣才能完成華司令交給他的任務!

“舍北,你派幾個兵,給我砍一些香蕉過來,注意,隻要幹不要葉。” 餘羲護一直把陳舍北當做最好的助手。

“這個……你這是幹嗎呀?”陳舍北不解,站著不動。

“怎麼啦?叫你幹你就幹嗎!日本鬼子不是有飛機嗎?我就造一批大炮出來,嚇唬嚇唬他們!”餘羲護笑著說,把舍北也給逗樂了。

不到半個時辰,香蕉莖就砍來了。餘羲護親自把一根根香蕉莖塗成黑色,然後架到了城牆的垛口上。於是,這一夜之間,整個澄城的城牆上便添上了幾十門“大炮”。

“餘大隊副,你這個可比孔明的空城計還要高明!”陳舍北這一說,一班弟兄笑了起來。

餘羲護跟著笑了笑,說:“嘿,人家孔明的空城計隻用來對付一時,我這支大炮可得守上三天囉!”

天亮的時候,一陣飛機的“嗡嗡”聲由遠而近。日寇開始轟炸了,澄城到處濃煙四起。

“轟隆轟隆”一顆顆炸彈撒了下來,卻隻有幾顆炸響,有的是臭彈,殺傷力不大。飛機轉了一圈,掉轉屁股溜走了。

“大炮”顯然起了作用。整整一天,集結在城外的日寇未敢進攻。末了,當日寇明白那些“大炮”是太監褲襠裏的肉疙瘩——空擺設時,日頭已經西下了。

餘羲護的奇招,雖然讓弟兄們輕而易舉地喝下了澄城父老送來的第一碗慶功酒,卻也給後來的戰局添了不少麻煩。

日寇此次率隊反攻澄城的是富田大隊。富田少將在沒有弄清澄城虛實之前,先是按兵不動,而後又請求增援,阪田一聽富田在澄城遇上了“勁敵”,迅速地調來厚地大隊增援。於是,從第二天拂曉開始,這場戰役便像碾滾一樣要把澄城碾個粉碎。澄城上下一片硝煙彌漫,木棉樹被摧毀了,搖曳著殘葉,棉絮滿天飛,漫天灰燼伴著青煙和嗆人的臭味升騰上天空,化作激戰後的一派肅殺的死寂。城垣、工事變成一片淒然的廢墟,廢墟上橫七豎八地鋪滿了陣亡者的屍體,屍體旁血流成河,如一道永遠沉不下去的如血殘陽。對著腳下這片土地,對著倒在城頭上的兄弟,每一個活著的士兵也都木頭一樣,臉無表情。

蔡任夷一直坐鎮在縣政府大院。他身後那片空地擺放著兩具棺材,一具裏麵是已經入殮了的曾若吟,另一具是空的、專為自己準備的。轟隆隆的槍炮聲讓他產生了一種錯覺,仿佛回到年輕時候,與劉永福的黑旗軍馳騁在抗日保台的戰場上。那時候,他的生命力是那樣的旺盛,精力是那樣的充沛!除了戰鬥,除了布防,除了協助主帥出謀劃策,每天隻有兩三個小時睡覺,卻從沒有覺得累,覺得困。隻有接到內撤命令的那一刻,他才像一隻泄了氣的皮球,癟了下來。從此,他對清政府徹底絕望了。直到在薛一桐的引領下投身於辛亥革命,那是他人生的重大轉折點。從保皇到倒皇,從跟隨丘逢甲踐行教育興國到追隨孫中山建立民國……風雨幾十載,他竟數度改旗易幟,他不由得想起了他的好弟弟蔡仲希……每年仲希的忌日,他都率全家人去祭奠。要是仲希今日還活著,他槍法準絕,一定會站在高高的城樓上,一槍一個鬼子地將這些侵略者殺個精光!若吟有心髒病,林先生總是提醒大家別讓她受刺激,幾十年都平安地活過來了,沒想到今日竟然被日本仔給嚇死了。這下可好,死得真是時候啊!這樣,他就了無牽掛。他心裏默念,藍姑娘,勇敢的姑娘啊,你要好好活著,你還年輕,千萬不能輕生。麥漢斯你這隻老毛猴,我沒交錯你這個朋友。急難關頭,還是你有膽量,有義氣,有良心。你救得好啊!你的出現,不僅讓禽獸不如的日本仔收了手,也讓噤若寒蟬、袖手旁觀的一些中國人汗顏!其實今日之戰,意義不在於勝敗,而在於誌氣!讓我們的死喚起民眾,共赴國難,槍口一齊對準侵略者!中華民族從來不可侮,潮人自古多豪傑。我們的祖先選擇在這片南中國海濱繁衍生息,就注定我們世世代代與海結緣,與海為鄰。這片海域從來就沒有平靜過;這片土地,更從來就沒有被征服過。眼前的這場戰爭把我們推向了生存極限。堅守,相持,抗爭,反擊……隻要潮人團結起來,把所有的力量凝聚起來,我們就能打勝仗,我們一定能笑到最後!

槍聲逐漸稀拉,雜亂的腳步聲卻在逼近。蔡任夷閉上了雙眼,把手裏的火柴緊緊握住。他選擇了自焚,選擇跟妻子一起走。自焚,既是對侵略者最強烈的控訴,又是對國人、對潮人最有力的召喚!

“爸!你還不走?我們都被姓洪的當猴耍了,你還打算在這裏為他盡忠?”蔡秉昌從火線逃回來,臨走時可憐起自己的父親,想拉他一起走。

“嘿嘿,我早就知道有今日。他姓洪的算什麼東西?拿全城十萬民眾生命做賭注的人,隻會落個千載罵名!我不走。我死可以保全名節,保全一個中國人的名節!我死,他也得死。我今天死,他明天死,又有什麼不同呢?除了名節,還有什麼區別呢?你走你的,我不僅棺材準備好了,連柴火都準備好了。臭小子,你給我聽著,‘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到了打敗日本鬼子的那一天,你記得給我燒一炷香,告訴我一聲就足夠了!”蔡任夷說完了,就閉上眼睛,不再看蔡秉昌一眼。

蔡秉昌走了,走的時候,把父母雙亡這筆債算到了國民政府,算到了國軍,算到了華司令和洪其伍身上,卻斷了一根筋似的,忘記了這血債的源頭!在後來的日子裏,他報複了,瘋狂地報複了他認為應該報複的人,卻唯獨放過了日本仔這應該受到懲罰的罪魁禍首!這就是漢奸的邏輯,這就是賣國賊的邏輯!

“麥漢斯?”陳舍北眼前一亮。他一眼就看清了那個肩負擔架,在瓦礫中艱難走來的大個子是麥漢斯。“麥,你怎麼也上來了?”陳舍北一把將麥漢斯拉到一個掩體後麵,看見他手臂上“救護隊”的標識,很是激動。

“你?你是陳少爺?”麥漢斯直愣愣地瞅著舍北,他有話要說,卻又咽了回去。他心裏明白,陳舍北一直在找藹然姑娘,可是藹然姑娘已經不想再見到他。再說,他們腳下的陣地是城北的小北門,陳舍北帶著兩挺機槍在此堅守,打退了日本仔一次次的進攻,此時此刻更是寸步不離。而藹然姑娘所負責的救護任務卻是在南門的南橋,就是想見一麵也是不可能的。也許打過這一仗,他們就會永別了!戰爭,讓每一個戰士都變成冷血動物,容不得兒女情長!

“陳少爺,這仗都打了四天啦,怎不見大部隊的反攻?傷亡這麼大,可怎麼打下去啊?”麥漢斯給舍北遞過水壺。

“這仗從一開始就落入洪某釜底抽薪的圈套。其實歪打正著,我們就是想打這一仗。無論能打多久,無論澄城能守多久,我們都要打。就像收複南澳一樣,隻有打上這一仗才能鼓舞士兵、鼓舞人民,才能讓國民知道,隻要持久戰鬥,小日本就必敗無疑!”陳舍北趁著喝水說話的工夫,仔細地端詳著這個老外。他發現,麥漢斯跟以前真是判若兩人!戰火硝煙使這位西方的傳教士變成了一名戰士,堅強而剛毅的戰士!

“老麥,你可得小心,這仗是打不下去了,澄城落入敵手是必然的。我死不足惜,你可得活著,見到藍藹然,告訴她,我對不起她。你幫我照顧她,好嗎……”陳舍北話沒說完,槍炮聲又響了起來。又有傷員了,麥漢斯正要上前,一顆炮彈炸響了,灰土覆蓋下來,四周一片昏暗。

“餘大,餘大!”陳舍北又聽到喊叫聲,那是呼喚餘羲護的聲音!他睜開眼睛,他拚命地睜開眼睛。“大隊副,蔡,蔡秉昌帶著十來個人從城北水關溜走了!”一名左臂紮著繃帶的士兵氣喘籲籲地跑上前來報告。

“你看見了?這個軟蛋,真不是個球!”餘羲護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舍北的陣地,聽到這個消息,氣得直咬牙。他如同一頭暴怒的獅子,抱起一挺機槍,追上幾步,朝著蔡秉昌逃走的方向,“嘟嘟嚕嚕”地發泄了一通。

又一次擊退日寇的進攻。舍北放下機槍,卻發現左右空蕩蕩,再也沒有一個活著的人!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扶著已經沒氣了的餘羲護,又一次並肩站立起來。“澄城的父老鄉親,我們對不起你們!我們立下軍令狀,守三天,隻守三天!是姓洪的背棄了我們滿城百姓,把我們給坑了!”槍炮聲又掩蓋了過來,舍北立在城門上,背對落日,整個身子就如同鑲嵌在閃爍的金輝中,無比壯麗輝煌。他扯開嗓門大聲吼:“弟兄們,我陳舍北來了!前頭等我——小日本,小鬼子,日本仔,我×你們的老母!”

“北,陳少爺!”麥漢斯撲上前來,他扶住了差點栽下城門的陳舍北。

城北水關,一隻小船悄悄地駛出玉帶河,駛出了韓江口,駛進白茫茫的葦草芒花深處。麥漢斯把陳舍北滿是血汙的頭抱在懷裏,一雙幹涸的眼睛慢慢地從舍北的臉上移開。他回望別去的澄城,看見夕陽裏升起一股火焰,帶出了一柱衝天的濃煙,他仿佛聽到老友蔡任夷在跟他告別!蔡任夷死得悲壯,餘羲護死得慘烈,守城的英烈們,英風永式!麥漢斯從船中站起來,小船搖晃得厲害,他隻能跪著,雙手捧著十字架,為澄城的亡靈祈禱著。

迷迷糊糊中,陳舍北聽到麥漢斯很輕很輕的歌聲,仿佛來自遙遠的天國。這是他這一輩子聽到的最動人的歌,沒想到竟然是挽歌!

“狼聽到聖經詩歌都會變成羊的。”這是麥漢斯的信仰,在這炮火呼嘯擦身而過的戰場上,眼前橫陳的屍體、沒踝的血流、支離破碎的斷臂殘肢,對心中裝著彼岸的人來說,也是靈魂升華的必經考驗吧。

殘陽如血,海天紅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