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3 / 3)

訃告是通過所有能夠聯係得上的報紙發出去的,一時間,無論是暹羅、新加坡、安南等國,還是上海、香港、天津等城市,凡是陳氏企業分布的地方,凡是跟陳氏企業有往來的行鋪,還有政界、商界、社團都紛紛發來唁電唁函。陳家請來的書家坐滿了“三廬”的大堂,挽聯幡幟全部用白綢書成,井然有序地掛滿了靈堂四周。最令人矚目的是暹羅中華總商會與新加坡中華總商會的挽聯,挽聯書:

海內仰豪名從少年破浪乘風自成商場雄才拔幟爭先推傑出,

江天沐別淚至海國淒聲惻淚徒望雲端鶴馭揖魂何處賦歸來!

業創暹京星洲汕島香江中外馳聲問誰如公能裕後,

澤流學府善堂醫院閭裏門庭濟美更羨全子足恢先。

盡管海上戰雲密布,盡管路途艱難險阻,但陳家分布在海內外的兒孫們和親朋好友們,接到噩耗紛紛奔喪而來,一下子就把“三廬”住滿了。到了出殯這天,那可謂人山人海,盛況空前。最引人注目的來賓要數地方的黨政要員了。汕頭政府來了個姓袁的市長秘書,澄城黨政代表是蔡任夷,還有鎮長什麼的,都斯斯文文,並不引人注目;這軍人就不同了,中央軍駐汕的獨九旅派來了一位團長,地方軍來的卻是洪其伍,洪其伍是極盡虛張聲勢之能事,一進篷廠就摧金山倒玉柱,大呼大叫,涕泗橫流。

出殯之前,先由披麻戴孝的陳海國上前宣讀了祭文。讀罷,海國又拆開一個折子,宣布老爺子的臨終遺言:“依家父臨終所囑,斥家資大洋十萬,捐贈國民政府,作為抗日救亡之需!”頓時,全場嘩然,掌聲潮起。

這時,人們才注意到,在靈柩前麵排列著十隻裝飾精致的木箱。這些木箱子全都是用櫸木打造,上麵加了銅條銅片銅釘,又配了銅環銅鎖銅拉手。當管家陳守本掏出一串鑰匙一一將木箱打開時,閃閃的銀光在陽光下格外奪目。

陳老爺子出殯,整個饒村是全員出動,這路祭的人就滿滿地擠在了從篷廠到墓地的小路兩旁。家境好的,桌上擺的是“豬頭五牲”,一般家庭便多是果品,有的隻放了半隻地瓜,上麵插一炷香。陳家早就讓槁公做了安排,無論祭品豐儉,無論遠親近鄰,無論床位椅麵,均一一派送一枚銀元回禮。

這功德做了三夜三日,走馬席也做了三夜三日,把饒村鬧成個不夜天。

後人有歌仔說是事:“篷廠搭過脊,功德三夜日,槁公請大名,錢銀使到坪。”

正當大家為陳仰穆老爺子的盛大葬禮慨歎時,陳舍北回來了。

接到噩耗,陳舍北從駐地趕回家的時候,已經見不到爺爺最後一麵了。他跪在爺爺的靈柩前叩了三個響頭,一句話不說,一滴淚不流。

同樣是一心想著上前線抗日,但是陳舍北走的路卻跟陳舍南不同。陳舍北離開家的時候,答應父母到汕頭恒穆商行去跟著介兒幹點事。可是到了汕頭,他卻跟藍藹然一起進入了“嶺東青年抗敵同誌會通訊處”。一開始,他被安排在海外部工作,讓他利用陳家的批信局,向各華僑機構、團體和僑領寄送《抗敵導報》,開展對南洋各地潮籍僑胞的抗日救亡宣傳工作。一次偶然的機會,他跟藍藹然得以加入獨九旅的“便衣隊”,並且被送到特訓營接受培訓。在完成了一個特工必須具備的專業知識技能的同時,他們的愛情之花也綻放開來。從《汕報》上見到爺爺的訃告,陳舍北才告假奔喪而來。

“南,南!”陳舍北走出篷廠,就急匆匆地到院子裏來見陳舍南。一進門,撞見的卻是林綠依。“綠依,我回來了!”

“舍北?你回來了!”林綠依愣了一愣,她敏銳得發現,幾個月不見,舍北變了個人似的,滿臉的老成持重。

“舍南呢?還不能下床?”陳舍北掀開珠簾,看到還躺在床上的陳舍南,他跨前兩步,緊緊地握住了哥哥的雙手。“還好,還能見到你!太慘烈了,那場南澳戰役!我是看了靈慧給藹然的信才知道你們的情況的。”

“藹然?你跟藹然在一起?”陳舍南覺得意外。

“是啊!我們在一起!”陳舍北不無得意地說,就在舍南床邊坐下來。

“綠依,你到媽那裏幫忙吧,我跟舍北有話要談。”舍南沒有接過舍北的話,而是把綠依支開了。

“傷,不嚴重吧?靈慧信裏說你頭部受了傷,還老是說瞎話,我還以為……”舍北發現舍南臉色不對,就把後半截的話吞了回去。

“北,你告訴我,你陪綠依回樟林了?那天……”陳舍南迫不及待地問。

“嗯,陪了,是媽的主意,怕林家擔心。”陳舍北說。

“那晚上,沒回來?”陳舍南雙眼露出焦灼的神色。

“沒回來,碰上日機轟炸,路上不安全,卞姬阿姨說什麼也不讓我們回家。”陳舍北如實回答,眼睛裏卻閃著調皮的神色。

“你,你就留下?你們,怎麼能留下?”陳舍南近於哀鳴地抱怨。

“不留下不行,不留下就露餡了,露了餡不就鬧了一個天大的笑話?”陳舍北答。

“可是,你們睡在一起?睡在一起就不會鬧笑話?我,我還沒死呀!”陳舍南臉漲得通紅。

“我們是睡在一起了。我,我沒有辦法。被日機的炸彈一轟一炸,綠依她嚇得連腳都崴了,那晚是我一直陪著她。我,我們三個人,小時候就喜歡一起擠在床上,蒙在被窩裏……”陳舍北臉上露出一絲俏皮的笑意。

“你……你還笑?我們都已經長大了!她,她是你嫂子,你真是混蛋呀你!”陳舍南大怒。

“南,你先別發怒。南,我心裏清楚,我是喜歡綠依,可她已經是我的嫂子了,我……我一直在抑製的,一再忍住,不動,不敢動。可是,後來……南,我對不起你,可我,那時候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啊!”陳舍北停頓了一下,他看到舍南一張臉已經被痛苦揉成一隻苦瓜了,就不再賣關子了,“不說了,我這次是來給你道歉的,要打要罵隨你。”

“道歉?都發生那樣的事啦,你就說道歉?”陳舍南緊握拳頭,差點給舍北來一拳。

“嘿,南,嘿……”陳舍北笑了起來,他知道舍南不會打他,從小到大都沒舍得打過他。

“你還笑?你這混蛋,你簡直就是個畜生你,你還笑得出來?”陳舍南忍無可忍,揚手打了舍北一巴掌,卻被舍北躲過了。

“南呀!我真傻!我太傻了!你不知道,那天我在回家的路上有多後悔、有多痛苦,我真的以為自己就是畜生了,我跳進韓江的念頭都有了!回到家裏的那晚,爸就讓我去汕頭。爸不讓我在家裏待,一刻也不行,我就走了,到商行住下。我一直記住你的吩咐:不能讓綠依傷心,不能讓她受委屈,不能讓她受傷害……”

“你都做出傷天害理的事了,還說不傷害她?”陳舍北的話被舍南截斷了。陳舍南痛苦萬分。

“不,南,你不知道,其實我們沒什麼,什麼都沒有做!我們都不懂!綠依她,她是清白的,是我們兄弟委屈了她!”陳舍北終於把話說明白了。

“清白?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舍北,你沒騙我?”陳舍南的情緒好轉了些。他搖著舍北的雙肩,說,“你給我說明白點,說清楚點,你,你們睡了一夜,真的就什麼事都沒有?你不是說,你差點連韓江都跳了……”

陳舍北又笑了起來。舍北之所以敢於這樣麵對舍南、麵對綠依,是因為有了在特訓營的一段經曆,一段跟藍藹然刻骨銘心的愛情經曆。經曆了自己的女人,他才醒悟過來,原來男人與女人在一起,竟然是那麼回事!

陳舍北對藍藹然的印象原來並不好。跟藍靈慧不同,這位富商巨賈的千金總是過於矜持沉默,長得也沒有藍靈慧好看。可是,命運往往會跟人開玩笑。偏偏他們一起參加了“嶺青處”的工作,又偏偏同時被前來招募知識分子入伍的軍官相中送到同一個特訓營!在那三個月的高強度集訓生活中,這一對熱血青年就這樣一起學習,一起軍訓,一起吃飯,一起做社會調查……

“舍北,我發現你身上有一些東西比舍南優秀!”有一個晚上,他們到當地一對新婚燕爾的青年夫婦家做抗日宣傳工作,回來的路上,藹然突然拉過舍北的手臂,溫柔地說。

“比舍南優秀?不會吧?你們姐妹心中都隻有陳舍南,這恐怕全市立一中的人都知道。在你們眼裏,他就是白馬王子,我最多是一個牽馬的小醜!”陳舍北剛才沐浴在那對新人的幸福中,心底還存留著濃鬱的甜蜜溫馨,藍藹然的話讓他高興。

“嗯,我也覺得奇怪,來到這裏,跟你相處這麼些天,怎麼就覺得你這牽馬的變得有點像騎馬的了?嘿嘿,陳舍南不是已經跟林綠依結婚了嘛?再說,他負傷了,又都是綠依在照顧,人家夫妻現在是如膠似漆啦!連我妹靈慧都沒機會,我呀,從離開樟林的那天就發了誓,不再想他了!”藍藹然摟緊舍北的臂膀,這夜,真有點涼意。

“你,你現在不會是退而求其次,轉移到我了吧?你可千萬別讓我當舍南的替身!我們兄弟是長得一模一樣,但他還是他,我還是我!”陳舍北覺得自己作了哥哥的代替品。

“你說什麼呀!真沒趣!我是這種人嗎?我說你身上有優點,你就給我抬價錢了?我好歹也是個大家閨秀,市立一中一枝花呀!老弟!”藍藹然使勁搡了舍北一把,兩個人的笑聲、打鬧聲就響了一路,一直響到了宿舍門口。

“不請我進去?”藍藹然臉熱心跳,站在陳舍北的宿舍門口不走。

“裏麵挺亂,我……藍小姐,這邊請!”陳舍北猶豫一下,還是把門打開,把藍藹然迎進來。

“別,別點燈!你看,今晚有月亮,月光多清澈、多柔和啊!”藍藹然身子一撞,將門碰上,然後大膽地從背後將陳舍北摟住。

月光如水,洗淨了鉛華,讓兩顆相悅的心更加純粹,讓兩個相愛的人更加溫柔。

舍北握住藹然雙手,眯起眼睛朗誦起來:

我不再惋惜玫瑰的消逝,

它已隨飄忽的春天過去;

我喜歡的是葡萄的藤蔓

在山腳下蜿蜒,結實累累。

它是金色秋天的喜悅,

它給山穀的青色頻增點綴,

嗬,它的枯蔓細長而又透明,

恰似少女的素手那樣動人。

“普希金的詩?”藍藹然激動不已,月光下的臉明淨而嬌豔,聲音裏充滿芬芳而甜蜜的玫瑰味。

“是啊!我一直喜歡文學,小時候爺爺總要我跟舍南比賽打算盤和背誦唐詩宋詞。打算盤從來都是我輸,可是背詩詞卻經常是舍南輸。誰輸了,誰就得再讀一篇《針路圖》。上中學的時候,我就喜歡讀五四以後的新體詩,比如朱自清、戴望舒的詩,還有一些外國詩人的,像普希金、拜倫、雪萊……有一段時間,我最大的理想是當一位詩人!”

“哦,那現在呢?不當詩人了?”

“現在?現在唯一想的就是如何當好一名抗日戰士,跟舍南一樣,握緊手中槍,把小日本趕出中國去!”

“嗯,好啊!看來我們到特訓營是對的,我們可以真刀真槍地大幹一回!”

“是啊!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每個人被迫著發出最後的吼聲!我們萬眾一心,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

“嗯,我們,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不過,北,今夜,在這月光下麵,我‘喜歡的是葡萄的藤蔓’!嘻,北,我是你丁香一樣的姑娘……”

“哦?這……”

“北,我是怕,我是怕一旦小鬼子來了,我們就再也沒有這麼一個清澈的月夜,就再也沒有這種浪漫的情調,說不定我們都得去赴死,為國家、為民族、為我們的這片土地!”

“藹然!你是說,我們現在?”

“對,就現在!”

藍藹然熱情奔放,情緒一經點燃,豐腴的身體就像一襲溫暖柔軟又滑膩的被子,把舍北舒舒服服地包裹住了!

陳舍北毫無準備,他連猶豫一下都還來不及,就被劇烈的欲火燃燒起來了!這月光下的胴體,水一樣滑,泥一樣黏,棉一樣軟;這燃燒起來的肢體,兔一樣靈動,貓一樣纏綿,鳥一樣繾綣!他被她調動著,鼓勵著;她放縱著,陶醉著;她被他撫摸著,揉搓著,展開,挺進,融化,淋漓……他們齊驅並駕,酣暢淋漓!

“南,藹然真是個好女人!”

“北,你是說……藹然?”

“我真的很感激她,也很愛她!是她讓我明白了什麼是愛,什麼是男女之歡。”

“這麼說,她是你的第一個女人?”

“第一個女人,絕對是第一個!”

陳舍北一直沒有鬆開陳舍南的手,他完全陶醉於回味自己那個幸福夜晚的滋味中,同時也袒露了解除心頭重負的那一種輕鬆和愉悅!他告訴舍南,他跟藹然的兩顆心已經緊緊地貼在一起,再也不會分開了!他告訴舍南,他和綠依其實隻是重演了一場兒時的遊戲,談不上傷害,更沒有侮辱,他希望得到舍南的原諒。

“綠依是無辜的,南,是我們兄弟對不起她啊!”陳舍北說著,附在舍南耳邊,悄悄地補上一句,“藹然真好,我一定要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