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看著林綠依為了他裏裏外外忙著,心中又生出一份惆悵。
“你是真傻還是假傻?這種事可以頂替?這是娶妻不是做戲!你,是你把綠依推給了舍北……”藍靈慧的話又一次讓他感到不安。推給了舍北!推給了舍北!難道,在他赴南澳參戰的日子裏,真的如靈慧所說,舍北跟綠依確實在這裏共度一夜?這不等於……他不敢往下想,他的心傷得比身體的傷還要重,還要痛。
從小到大,他們兄弟都喜歡綠依,都一直將她當妹妹,無論是小時候在一起玩耍,打著手轎“娶新娘”,還是長大了一起到汕頭去讀書,他們都是不離綠依左右的“護花使者”。直到那一次,他們在礐光中學參加“月光晚會”,他才有了單獨跟綠依親密接觸的機會。
工農兵學商,
一齊來救亡。
拿起我們的鐵錘、刀槍,
走出工廠、田莊、課堂,
到前線去吧,
走上民族解放的戰場……
振奮人心的抗日歌聲,在礐光中學的校園響起,在礐石山的月光下回蕩。讀書會在這裏舉行抗日救亡宣傳演講晚會,一批熱血青年聚在一塊,燃燒起來的是抗日的激情,殺敵的壯誌!演講的人一個個地登台,陳舍北從來都沒有放過這樣的機會。他搶過一把紙製的傳聲筒,慷慨陳詞:“同學們,大家明白,‘七七事變’之後,我們汕頭已經成為華南國防的第一線。我們的家園正處於日本帝國主義的威脅之下,我們要團結起來,共赴國難!蔣總統最近在廬山發表演說,他說‘如果戰事一開,就是地不分南北,年不論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皆應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我們汕頭也已經成立‘汕頭青年抗日救亡同誌會’!汕頭抗日運動的高潮已經到來,讓我們用我們的血肉,築起我們的長城……”
礐石海上倒映著萬千燈火,宛若一條條金龍出海,宛若一顆顆銀星散墜,閃閃爍爍,一派斑斕。礐石山上,清風月影,綠樹墨染,峰岩疊翠。礐光中學如一塊晶瑩的寶石,鑲嵌在這碧海藍天之間,晴嵐滴翠之下。
就在陳舍北慷慨陳詞的時候,陳舍南卻跟林綠依沿著小小的山路漫步。第一次置身於這樣的環境下,兩個人又走得這麼近,他們都有點緊張,走著,走著,便自然輕鬆了,也靠得越來越近了,兩隻手自然而然地握在了一起。
“南哥,我得退學回家了,爺爺他,他想我。”綠依的話裏帶著哭音。
“哦,林爺爺的病好轉了沒?”舍南對林爺爺的病情一直很關切。
“有了一點好轉。可是哥哥他們又一直都在上海,家裏就我,他又最疼我,在病榻上待久了,人就寂寞,他說在他最後的日子裏,希望能有我在身邊……”綠依泣不成聲。
“回去,你得回去。”舍南用力握一握綠依的手,力道太重了,她不由抖了一下。
“可是這樣,我就沒法參加,參加抗日救亡,‘地不分南北,年不論老幼,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我這一去不等於當逃兵嗎?”綠依雖然一向對政治不熱衷,但這次加入了讀書會,自己對抗日救亡宣傳活動的熱情如此高漲,卻是連她自己都沒有想到的。
“先急後緩吧,想要參加抗日活動,今後機會多的是。這仗一開打,也不是一時半刻的事,估計得經過一段漫長而艱苦的日子!”舍南對時局的了解要比綠依多得多,“依妹,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也要走了。”
“哦?走?”綠依感到突然,在學生會中,舍南一直是積極分子,怎麼會走?
“我要上前線,我要去當兵,我要拿起真刀真槍來殺鬼子!”舍南激動起來。
“上戰場?上戰場是很危險的……”綠依突然心軟下來,停住了腳步,瞅著月光下的舍南。
“別怕,依妹,我,我不怕死,我已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舍南一副義無反顧的表情,手一縮,就把綠依拉進了懷抱,“別怕,別為我擔心,我會回來的……”
“南哥……”綠依不由自主地摟緊了舍南,她滿眼婆娑,卻仍然昂起頭,腆著臉,盯著月光下舍南一張堅毅的臉。情不自禁地,她想吻他,想對他說她愛他,她會等著他……可是,此時此刻,她除了流淚,別的什麼都沒有做到,甚至連話都說不出來。她在顫抖,為即將到來的別離,為心愛的人即將奔赴戰場,為今夜一別不知何日能再見……
“依妹,等著我,打敗了鬼子,我回來娶你……”舍南說出這話來,便已經控製不住自己了,他捧住了綠依滿是淚水的臉,輕輕地吻了下去……
陳舍南再也沒有跟綠依親熱過,他甚至回避與綠依的接觸,除了身體傷病未愈的原因,更因為心頭堵著一團棉絮。舍北在他不在家的時候到底幹了些什麼?倘若他們真的如靈慧所言,那麼這個現實就太殘酷了!“你們,有沒有想到綠依的感受?”靈慧的這句話讓舍南的心一揪。是啊,要是綠依真的被他們這對孿生兄弟弄糊塗了,弄顛倒了,這個局麵又如何收拾?唉,總得跟舍北麵對麵才能說清楚!
這個陳舍北,這些日子都跑哪去了!
三
轟隆隆的爆炸聲在饒村一帶響了起來,滾滾濃煙在陳府周圍升騰起來,饒村大亂……
當第一枚炸彈落在饒村碼頭陳家的紅頭船上的時候,半身不遂後一直躺在床上的陳仰穆大喝一聲“我——”猛然坐了起來!一直守在他床邊的陳海國被嚇了一跳,急忙上前一把抱住了他。侍立一旁的溫雪菲更是將一碗粥潑了一地。
“雷?這雷凶險!國,你看看,紅頭船被雷擊中了!都燒起火來了!”陳仰穆居然說了這麼一句話,這是他這幾個月來說得最完整最清晰的一句話!他不知哪來的神采,雙眼露出兩道明亮的光芒,似乎能把裏裏外外發生的一切都看個一清二楚。
“老爺子,外麵是在打雷,但家裏不會有事,你放心,躺下來吧!”溫雪菲緩過神來,上前扶著老人說。
“海安呢?怎還沒見他?快,叫他去救火,紅頭船都著火了,他上哪裏去了?”陳仰穆突然叫起陳海安來,讓溫雪菲愣了一愣,不知怎麼回話。
“爸,海安他在暹羅管著生意呢,我已經發了電報叫他回來,過兩天就到了。”陳海國沒辦法,隻能撒謊。海安是人在暹羅,但病得不輕,怕是回不了家了。
“老爺子,躺下再睡一會吧,老二來了我就叫你。”溫雪菲也順著海國的話說,想盡量把老爺子哄住。
“不,不對。我不躺啦,我要上‘聽潮樓’!”陳仰穆突然沒病了似的,精神出奇的好,手腳居然靈便起來。
“爸!你,你別下床!外麵風大,天又冷,你如何上得了‘聽潮樓’?”陳海國急了,要是讓父親看到日本仔的炸彈炸了紅頭船,那不是等於要了他的老命?
“我,我要看紅頭船!這船,是我們陳家祖宗留下的寶貝啊!”陳仰穆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手扶著床沿,一手挽著陳海國,用力一撐就站了起來,“快,扶我上樓!”
陳海國被這眼前的情景弄懵了,好一會都反應不過來。倒是太太轉得快,連忙叫陳守本背老爺上樓。
“走,別攔著我!”趴在陳守本背上,陳仰穆還不停地哼哼。
家中老少就這樣前呼後擁,跟著陳仰穆,冒著隆隆的爆炸聲和嗡嗡的飛機聲,登上了“聽潮樓”。
陳仰穆已經差不多有一年時間沒有上過“聽潮樓”了。直到登上最頂層,他才讓陳守本將他放下來,他就坐在太師椅上,目光幽遠地望著東方,望著濃煙滾滾的饒村碼頭方向,側耳傾聽來自饒村碼頭的聲音。
火越燒越旺,濃煙隨風飄來,挾帶著一陣陣嗆人的焦臭味,腥臭而渾濁。
陳仰穆紋絲不動。他的神態異常安靜,根本不像是在麵對一場兵燹,倒是像在端詳天邊的一道彩虹;他的鼻翼間或翕動,也不像是在聞一團團的硝煙,倒像在嗅一塘盛開的荷花;他的聽覺突然恢複了,可聽到的不是飛機聲、爆炸聲,而是山澗泉瀉、潮水奔流……“完了,完了!怎麼這麼快就完了?我還沒看清,沒聽清,也沒聞出個味來呢!國,你快扶我起來,我,我給你看一件東西……”陳仰穆說這話時,雖然一動不動,但臉上的表情百味雜陳。
“爸,我們下樓吧,有什麼東西回大房裏去看”。陳海國一直忐忑不安,想勸他下樓,又怕違背老人的意願。
陳仰穆一生除了潛身商海,專心辦實業,做生意,平時就隻有一樣愛好,喜金石,癡收藏。把對金石的收藏、鑒賞當成一種養生之道。這“聽潮樓”到處掛著曆代名家書畫,每間房都排列著一架架大書畫櫥,全都是用上等樟木打造的。
“我,我不下樓,我再也不下樓了!”陳仰穆臉上露出笑容,他雙手哆哆嗦嗦地似在尋找著什麼,“哦,雪菲呢?雪菲呢?”
“爸,我在!”溫雪菲急忙搶上前來。
“你來把這個書櫥上麵的抽屜打開,裏麵有一隻檀香木盒,把它拿下來。”陳仰穆調過頭來,又說,“你們都來聽聽。”
誰都猜不透老爺子要幹什麼,在這個時候,在這漫天烏煙翻卷,爆炸聲不斷的時候,老爺子要立遺囑?這不可能,老爺子的遺囑已經在20年前就公開了,而且一切都已經按照他的心願實施了。
陳仰穆做事向來如此,不管別人怎麼想,年輕的時候是這樣,如今老了更是如此。當雪菲把那一隻圓筒形的檀香木盒送到他跟前時,他又讓海國把盒子擰開。
“盒子打開啦?嗯,要是浸了水,你就是用盡全身的力氣都打不開。你們都知道吧?這就是我總跟你們提起的《針路圖》。”老爺子捧住這本失而複得的傳家寶,終於把謎底打開了,“我老眼昏花看不清上麵的文字了。雪菲呀,當年,我,還有林雲翥,還有蔡湛秋,我們三個人在海上遇到風暴,船快沉了,大公陳老水就把我們推上小舢板。那時候情況危急呀,可我還是揣緊這《針路圖》,老輩人都說,船行大海隻要有這《針路圖》,無論漂泊到哪裏都能回家!回家……後來,果然回到了家……”
看著父親激動得喘不上氣的樣子,陳海國難過地說:“爸,你別說了,這些事我知道,我們都知道,你,還有什麼吩咐?”
“不,你不知道。你們知道的都隻是道聽途說。這件事,過去50年了,我對誰都沒真正說過。雪菲呀,你知文識墨,讀書又好聽,你來讀。這《針路圖》啊,是我們陳家縱橫海上一百多年留下來的寶貝。你懂得為什麼叫《針路圖》嗎?這本書涉及的海域廣闊,航線漫長,有圖有文,是一本遠洋航海的聖經啊!有了它,就能在茫茫大海中依圖畫線,以線定位,明曉航線!你們聽說過鄭和下西洋的故事吧?那明朝,大氣魄,鄭三太保率兩百多艘寶船七下西洋。這一路靠的就是這《針路圖》!這是我們先輩闖海行船的生命線!這裏麵,還有我們的先輩記下的一則則航海筆記,這些記錄又是我們陳家艱苦創業、出生入死的鑒證!我跟雲翥、湛秋經受的那次海難就記在這一章。那是林雲翥記下的,叫《東洋海難記》,那文筆真好!你來讀,我聽,我就是想再好好地聽上一次……”陳仰穆異常亢奮,他一下子說了這麼多話,說得字正腔圓、聲如洪鍾,根本就不像一個臥病不起的垂暮老人。
“爸,就這一章?咦,這前麵還有詩,還有一首用日文寫的詩!”雪菲打開來,輕輕朗誦起來:“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哦,來……你拿給我看看,我再看看。這是秦觀的《鵲橋仙》,是一個日本女人抄寫的,用日本文字抄寫的……”老爺子激動得雙手顫抖,他接過雪菲手裏的《針路圖》,瞪了半天卻讀不出一個字來。好一會,終於掉下兩滴淚來……
陳仰穆並沒有聽完溫雪菲朗誦的這首《鵲橋仙》。
當溫雪菲一字一淚讀到“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時候,老爺子四肢一陣抽搐,一直咬緊的牙關突然鬆開,他近乎哀鳴地叫了一聲“紀香啊——”之後便聲斷氣絕!
這時候,饒村碼頭上的大火已經熄滅,陳家的紅頭船已經灰飛煙滅。
四
陳家不幸被“易半仙”言中,一年之間,壽宴、喜宴、喪宴全都辦齊了!
陳家的喪事請的是饒村一帶最負盛名的槁公蔡仙來操辦。潮俗對於喪事的操辦曆來都嚴守規矩,槁公是對專事操辦喪事者的尊稱。從發訃告、請客、辦喪具、做道場,到吊祭、出殯等環節,都得由槁公來安排,調兵遣將,一絲不苟。再加上一些本家親戚前前後後幫忙張羅,這喪事也就能有條不紊地進行。陳仰穆九十而終,長壽,豪富,這喪事就當成喜喪來辦,因此整個過程也就沒有太多的悲哀氣氛,如同大家在齊心協力為老人安排一次遠足。
陳仰穆的陰宅和靈柩都是早就備下了的,二十年前,老爺子就病了一場,臥病期間,他不僅立了遺囑,還遣人專程到江西龍虎山請來當地著名的風水先生,為其踏堪吉穴,建造陰宅。大先生跋山涉水,在潮澄饒三縣高山低坡忙活了七天,最終將四隻木楔子打在了饒村之西那一座逢雨天就四麵環水的小丘上。說老爺子時日八字中缺水,逢水必榮,逢水必茂,逢水必活。說來也怪,大先生在這土丘上劃出四角下楔子的時候,這病中的老爺子突然就好轉起來,動土修吉穴時,他居然能親自到山前指指點點。這靈柩也是獨一無二的,木匠是樟樹寨專門打造壽材的郭師傅,人稱郭斧頭,道是一把斧頭在手,能將一棵樹削成一把火柴支,任你精比細比,也難分出一點不同來。郭斧頭不僅手藝精湛,選料也講究,沒有好木料,他是不會動斧的。這陳家是做過木材生意的,什麼料弄不來?偏偏這姓郭的薦言,潮州府城夾石巷棺材鋪最近進了一批揚州木料,其中有一棵千年古杉,是難得一遇的上品。這話未說完,陳家人就一個電話打到府城的行鋪,一支煙工夫就回電說,木材已經搭船下韓江,第二天一早就可到達。樂得郭斧頭嘴都合不攏,連呼:“還是有錢人好,還是有錢人好!”逗得陳家上下一片笑聲。這郭斧頭的功夫的確沒得說!一棵囫圇圇的樹,在他的斧下早已經不是樹了,當然也不是棺材,而是首飾盒。郭說,他所以小有名氣,其實功夫不在刀下而在刀外,是把攬得的大活當成細活來用心。果然,郭斧頭足足花了半年時間,才將一座壽材打造完工。這嚴密精細自不必說,這副“全成板”,僅通體的浮雕就令人歎為觀止。再加上停柩的二十年間,每年都請工匠用生漆一遍遍地浸潤,一層層地覆蓋,又一道道地打磨,放在靈堂上,燭光燈影裏,這副壽材如同黑金剛般光滑和堅實。篷廠搭成一大片,踩平了整整五畝稻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