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期間,潮汕各地民眾歡呼遊行。饒村雖僻處鄉下,卻也跟著張燈結彩,熱烈慶祝。陳作文還代表鄉親給陳府送來一副對聯:“義貫長虹,揚國威,雪國恥,英名傳百世;勇驚敵膽,保家園,振家聲,浩氣秉千秋。”陳海國從汕頭埠回來,特地帶來一捆千頭大鞭炮,在陳家貼上紅對聯時放了個震天動地。溫雪菲牽著綠依的手,一刻都不放,一言不發,任憑淚水婆娑。
日子在焦灼中過去。至7月底,林綠依才從《大公報》上讀到了《南澳抗戰精神》的社論。同時,又從《汕報》上讀到黃濤師長回答記者的一段談話:“……現我軍雖因受敵海陸空十倍於我力量圍攻,沿岸防禦工事盡被轟毀,暫時退入腹地,利用山隘據點,俟機出擊,惟全體守土將士團隊,決心與土地共存亡,即便犧牲至一人一彈,也決不放棄……”讀至此,便眼前發黑,再也讀不下去了。這時,她好像才意識到舍南的危險,好像才體會到舍南那封絕命書的真正含義。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裏人!戰爭,為什麼自古至今都會有戰爭呢?為什麼總是要讓男人去赴死,而讓女人去牽掛呢?這小日本怎麼會生出這麼一群禽獸畜生呢?一個人正恍恍惚惚間,就聽到有人推門進來。見是滿蓮,林綠依就將報紙收起,把淚水擦幹。滿蓮上前說:“樟林來了人,說要見少奶奶。”綠依一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急忙來到大堂,見是林家藥房的夥計,就讓滿蓮去泡茶。見四下無人,夥計才說:“近日來,因南澳打仗,怡生堂接了很多傷兵,林先生累倒了好幾次。”綠依迫不及待追問:“父親有何吩咐?”夥計說:“林先生並無吩咐,隻交代將這處方交給姑娘。”
綠依接過處方,疑惑之間就一眼落在處方上方“陳舍南”三個字上。父親辦事向來嚴謹,怎麼會連一句話都沒有呢!再看處方上所開之藥,綠依一顆心就跳到嗓子眼了!這方子,開的都是治外傷的藥……一切都不言而喻!
溫雪菲因為憂慮過度,近日臥床不起。綠依來到榻前,猶豫了一下,還是不敢將實情相告,隻說了一句“姨,我得回樟林一趟”。就再也不說話了。溫雪菲強撐起身子,想問個因由,一見綠依的神態也就不問了,隻回了一句“好吧,回家多住幾天,散散心。讓淼淼陪著去哦……”
收複南澳的戰鬥一打響,林蔭墨就在怡生堂牌匾下麵掛了塊“收複南澳戰時醫院”的牌子,再加上一個巨大的紅十字。隨著戰役的推進,從南澳前線救下來的傷員越來越多,林蔭墨夜以繼日,到底還是應接不暇。眼看支持不住了,這傷員突然就減少了。卞姬鬆了口氣,林蔭墨卻心情沉重起來。果然,很快就傳來消息,說整個南澳海麵全都被日寇的軍艦占滿了,義勇軍被困在孤島上,凶多吉少。在此後的日子裏,雖然有個別戰士突圍後渡海獲救,但帶來的都是不好的消息。
這一天淩晨,林蔭墨被藥房夥計叫醒,說醫院來了幾個漁民,他們從海上救了兩個義勇軍傷員。其中一個還能說話,吩咐一定要找怡生堂的林先生。林蔭墨聽了,急忙與卞姬一同來到病房。
“林先生,林先生,我是餘羲護啊!”斷了一條腿的傷員醒來,第一句話就讓林蔭墨吃了一驚。他是餘羲護?是啊!聽說青嵐山上的土匪都被國軍收編,上南澳島打日本仔了,這個餘羲護,一定也是從島上撤下來的!來不及多問,林蔭墨給他做了檢查,準備馬上手術時卻被餘羲護攔住。“林先生,別管我,快,快救他,你一定要救活他!”
“他?他是誰?”林蔭墨沒等回答,過去一看,就驚叫起來,“卞姬,快,你看,你快來看!”
“是他?是舍南還是舍北?”林蔭墨習慣性地將聽診器緊緊貼在胸口,讓卞姬上前來給傷者擦了一把臉。“舍南,你看這胸章上的名字!怎麼會是舍南?他,他不是跟依兒過得好好的……”
“是舍南,就是舍南。林先生,你一定要救活他啊!”餘羲護這時緩過了氣,又說了同一句話。是的,此刻,就是要救活舍南!
“快!搶救,快,馬上手術!”
“舍南,你要挺住!我一定把你救過來,挺住啊!”林蔭墨一麵熟練地動作,一麵不停地叮囑,說不清是在給垂危的舍南鼓氣還是在給自己鼓勁。他心裏明白這個手術的難度和風險有多大,他更清楚這個手術對他來說,對林家來說,對女兒來說,是什麼意義!舍南命懸一線,能否起死回生就在此一舉了!這傷勢太重了,一顆子彈把舍南的腰間洞穿,左腦被彈片擊破,右腿胯骨骨折……更嚴重的是在水中浸泡太久,失血過多,窒息時間過長,整個人不省人事,氣若遊絲!但無論如何,林蔭墨也不能讓自己的女婿死在自己的手術台上!
這是一個奇異而嚴峻的時刻,是生命在驚心動魄中的修複,也是死神在悄無聲息中的逼近。手術台前的每一點聲音都被肅殺的氣氛肆意誇大,連血的湧動、脈的搏動、氣息的吐納,都被一清二楚地袒陳在無影燈下,而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前麵一雙鮮紅的手……
三
當陳舍南越過死地睜開雙眼時,已經是手術後的第五天了。這五天中,林蔭墨為他做過兩次手術,輸過多次血,林綠依一直陪在跟前。許多時候,她就坐在他的床前,手牽著他的手,口中不停地喊著“舍南!舍南!”手是心靈的橋梁,手握著手,她就仿若重溫著新婚之夜與舍南兩個人坐在床前纏綿的幸福和溫馨。隻是那一夜是大掌撫小掌,現在反過來是小掌撫著大掌,可同樣把柔情蜜意滲透了進去。她的雙眼盈滿淚水,是愛,是憐,是怨,是憂,是百感交集,是難以言說。
遺憾的是,蘇醒後的陳舍南腦子裏仍然一片空白,意識如同一片遭日寇焚燒後的荒村,隻留下餘燼未息的繚繞青煙。
“南,南,你醒來了!”一個聲音,但很遙遠。
“舍南,你喝水嗎?”又一個聲音,有點耳熟。
水?口渴。他的意識因為生理需要而複活。這種複活太重要了,這是人間與地獄兩端的岔口,他感到了疼痛、幹渴和不適。他本能地張開口來,是綠依喂的水,用小勺,一滴一滴地滋潤進他的肌體,激活他的意識和神誌。對於陳舍南來說,他此刻仍然沉溺於自己的世界,在腦子裏翻騰的依舊是驚天動地的搏殺!對於林綠依來說,她隻能借助內心的獨白來給這寂靜的時光添點內容,來給心愛的人兒一些撫慰。
我終於成為一名抗日戰士!我終於走上了抗日戰場!我們列隊,麵對青天白日的國民黨旗高唱《義勇軍進行曲》,歌聲在海山的上空回蕩,口號聲令每個人熱血沸騰。360名全副武裝的戰士出發了!正規軍身著綠色軍裝,頭戴鋼盔,背著步槍,腰係手榴彈,是比我們威風。而我們雖然是地方武裝,但個個都是潮汕好漢,我們頭戴竹笠,身穿短袖夏衣,肩背步槍,腳穿草鞋,看上去也是整齊劃一,鬥誌昂揚。“中國必勝,日本必敗!”“收複南澳,誓雪國恥!”“精忠報國,有我無敵!”我們齊聲高呼著誓言,我們一齊邁開矯健的步伐。在開往南澳島的木船上,我想起了你——綠依,我禁不住掉下了淚水,這也許就是我最後的一滴淚了。
你能動一下嗎?都五天了,你就一動不動,一個大男人就這麼怕痛?哦,肯定是很痛。天太熱了,你這身子要保持清爽才不會出瘡子,你的皮膚真好,連一點胎痣都沒有。可惜啊,這死日本仔,給你留下這碗大的疤。哎,你現在好認了,身上有疤的就是你,就是我的陳舍南!你說話呀,看你的眼睛,肯定是有許多話要對我說。要不講講你們的戰鬥故事吧,戰爭很殘酷吧?父親說,無論是兵力還是裝備,我們的力量與日寇簡直就不能比。尤其是沒有海上優勢,這粵東沿海才成為對日作戰的軟肋。收複南澳是一場注定失敗的戰役,往孤島上派兵卻沒有援兵,給養又供不上。哦,今天你好多了,你的手能動了,你的嘴巴也會動了,也許明天,你就能說出話來了。
我的標兄弟!是真正的英雄!我們剛認識,他與我認了本家。就是他親手擊斃了日寇聯隊長山野次郎。20日下午,日寇出動5艘汽艇,載著200多名士兵從後江登陸。小隊長陳標帶著30名弟兄早就埋伏在這裏,以兩艘廢船為屏障作掩護。敵人走近了,近得都能看清眉眼時陳標喊出一聲“打!”頓時,機關槍、步槍、手榴彈都在鬼子中開花。打得鬼子血肉橫飛,屍骸枕藉。敵聯隊長山野次郎被這突然伏擊打得暈頭轉向,一麵用手槍逼著日兵頂住,一麵貓著腰拿著望遠鏡窺探火力點。見火力來自擱淺的破船,就命令迫擊炮兵瞄準漁船開炮。一顆顆炮彈在我們的“掩體”周圍爆炸。陳標大叫:“怕死就挨打,不怕死衝就甭死!”帶頭衝進敵陣,左右開弓地與敵人廝殺。山野次郎自己也頂不住了,掉頭朝海邊的汽艇撒腿逃竄。這時,陳標揮槍扣動扳機,“砰”的一顆子彈呼嘯而過!山野次郎“哎”的一聲慘叫,手捂胸口,栽倒在地。日軍丟下一名聯隊長和近百具士兵屍體,哪裏肯善罷甘休?轉瞬間,兩架飛機盤旋而來,俯衝作低空轟炸。小小的後江灣畔,火光衝天,泥沙飛濺,濃煙彌漫……數天後,被逼幫鬼子打掃戰場的漁民發現兩具扭死在一起的屍體,掰開來一看,不禁失聲驚叫:“這是陳隊長呀!”
我給家裏捎去一封信。媽回了信,說汕頭的批局有一批郵件被海上日軍巡邏艦扣住,爸一直在忙著索討。媽得到你的消息,病情就有了好轉,說過幾天好點了再跟爸一起來看你。你呀,就安心地養傷,有我疼著你還不夠嗎?你把腿抬起來,對,這樣擦起來方便多了。好,這邊。轉過身,對。哎,你今天比昨天更加配合了,也許再過兩天就能自己翻過來呢。知道嗎,你要多抬手,多抬腿,多翻身,才能恢複得更快。
連遭重創的敵人,一方麵用飛機、迫擊炮狂轟濫炸,一方麵連連增兵,不惜代價。海麵上,日寇的幾十艘大小軍艦將孤島團團圍住。吳耀波通過無線電向海山指揮部求援,向第四路戰區副司令餘漢謀要求派戰艦、飛機解圍。可是,答案隻有“堅持”!我們隻有望洋興歎:我們的國防太落後了,難怪小小東洋鬼子敢打上門來!派不出軍艦,派不出飛機,我們就隻有用血肉之軀禦敵了!
今天,你們部隊的長官來看你了,還送來了一批慰問品,還有慰問金。說是潮汕各界人士以及海外華僑團體捐贈的。看到你還沒醒過來,那長官好著急,跟父親聊了好久,就怕沒把你治好。還說你有文化,上了戰場又勇敢又機智,將來會是個出色的帶兵人!你真的成英雄了,《汕報》刊出你的戰鬥故事,我讀了直掉眼淚。你的腦傷恢複得怎樣呀?千萬別留下什麼毛病,要是腦子出了毛病,那可就嚇死人啊!你看我,想多了吧?父親是潮汕最好的醫生,他說你的手術是他從醫以來做得最成功的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