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一
林綠依自小就喜歡跟舍南舍北在一起。與其說她對舍南舍北缺乏分辨力,毋寧說她潛意識裏根本就不曾想要將他們分辨,就像她從來都不曾分辨出自己的左手和右手哪一隻更重要一樣。直到出嫁前夜,她才意識到了問題的重要性和緊迫性。在情感上,她仍然無法區分她愛的是舍南還是舍北,抑或愛這一個比另一個更多一點,但在生活裏,她又必須立刻作出決斷,並且絲毫不能含糊。新婚之後所出現的狀況讓她始料不及。雪菲姨曾經對她說過:“假如有誰欺負了你,第一個扶起你的就是舍北,而那個上前為你討回公道的,就是舍南。”今天,坐在這陳家,她就有一種被誰推了一把摔倒在地的無奈和委屈。誰來扶我一把?誰來為我分憂?是舍南還是舍北?按照雪菲姨的說法,也許扶她一把的,果然就是舍北而不會是舍南?不行!這個念頭太荒唐了。愛是自私的,愛隻能是屬於相愛的兩個人的。舍南愛她,她心裏明白。舍南投身到抗日第一線,就是去為中國人討回公道!幾年前,要不是爺爺病危,她不得不輟學回家照顧,也許,她現在也跟舍南一樣,跟靈慧一樣,投身到抗日救亡的革命洪流中……當然,她跟靈慧不一樣,她對政治從來就不太熱衷,在學校時就被舍南舍北給取了個“小腳女人”的綽號。她就喜歡當一個小腳女人,跟雪菲姨一樣,恪守婦道,相夫教子,做一個幸福的小女人。嫁到陳家,嫁給了舍南,恰恰最稱心如意。她知道,陳家的所有人都喜歡她,從小就喜歡她。哪怕舍南不在身邊,她也不會受到半點委屈。雪菲姨原來就是自家人,她每到陳家,都將雪菲姨當母親一樣。如今雪菲姨成了她的婆婆,就更親密無間。老爺子也更溺愛她了。陳府上下,乃至饒村內外,都怕陳家老爺子幾分,唯獨她不怕,從來都不怕。就在拜過了堂,來到老爺子榻前叩頭的時候,她仍然無拘無束,見到他老得頭發零落,雙眼深陷,一雙手骨瘦如柴,她也不害怕,倒是親昵地搬起他的手撫摸起來。這種親昵讓老爺子高興,高興得掉下了兩顆喜悅的淚水。是的,在這陳家,在這座大院子裏,誰都寵著她,誰都願意陪她做任何一件她喜歡的事。在這大院裏,她可以為所欲為,可以得到她想要的一切。想到這裏,她就覺得自在,覺得心安。獨自穿行在這堂前屋後,徘徊在花前柳下,她甚至發現之前她所以高高興興、心滿意足地嫁到陳家來,除了喜歡舍南,很大程度上還取決於對這座宮殿般的豪宅的喜歡!這是她童年的伊甸園,更是她今生的歸宿!
清晨,林綠依坐在琴房彈琴。這架意大利白色鋼琴是父親送給她的陪嫁。將一曲《藍色狂想曲》彈完了,她就陷入了沉思。在林家,隻要父親有空就會跟她進琴房,要不是她唱歌,父親彈奏,要不就是她彈奏,父親歌唱。每當這個時候,母親就是一個忠實的聽眾。父親說,他跟母親最大的區別,就是他有夢,母親沒有夢。這話她一開始沒弄懂,等到她長大了,上中學了,懂愛情了,她才慢慢地體味出來。是的,人要有夢想,有夢想的人才能感受生活的樂趣。她曾一次次地拿自己的母親跟雪菲姨做比較,之後就很清楚地發現了她們之間的不同。誠然,溫雪菲就是父親所說的那種有夢的女人!做個有夢的女人多好啊,尤其是在孤獨的時候。《藍色狂想曲》的旋律還在心頭起伏,一段新愁又在心頭泛起。她又來到書案前,信手書寫起一首李清照的《鳳凰台上憶吹簫》:“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幹病酒,不是悲秋。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書畢,林綠依滿懷愁緒,滿臉嬌態,猶帶淚痕。她心裏叨念:郎啊郎,你什麼時候才返來,你看我花兒為誰開,你看我心癡癡地發著呆……這時,就聽到外麵人聲嘈雜起來。起初以為是佃戶來交租,此前她曾見過這個場麵。陳家有許多田地都出租給佃農,每到收糧季節,就有佃戶挑著穀子、成群結隊來交租。但這個時候不對啊,太早了,稻穀還沒到收割的時候吧?於是,她就好奇地來到大外埕看究竟。
陳家來了親戚?陳家哪有這麼多窮親戚呀?林綠依覺得不可思議。這大外埕一角,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聚了十多個人,有男人高聲說話,有女人吵吵嚷嚷,有小孩哭哭啼啼。網嫂上上下下忙得滿頭大汗,陳守本則守在大門口如臨大敵。但見太太溫雪菲,依然是一副不急不忙的樣子,在專心地為一位女人臉上的傷口塗紅藥水。
林綠依悄悄地走上前,卻被網嫂攔住了:“少奶奶,你還是回房吧。都是些從南澳島逃難來的佃戶,髒的……”
陳守本的女兒淼淼匆匆走來,對網嫂說了句:“太太吩咐盡快給他們煮粥喝。”說罷就進了廚房。
林綠依走到太太跟前,接過太太手裏的藥瓶子,又一個接一個地給有傷的洗傷口。滿蓮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從綠依身邊走過時就停了下來,奪過藥瓶說:“你看你,新娘子沾這髒活幹嗎?太太也真是的,心太好了,連這活都讓你忙。回房,回房去。”
林綠依兒時經常來陳家,對滿蓮是再熟悉不過了。盡管滿蓮後來經常住在汕頭,但隻要她在陳家,照顧綠依的事還是包在她身上。
大鍋粥煮熟了,熱氣騰騰。看著老人小孩喝粥的情景,林綠依就一陣心酸。想起多年前和舍南舍北跟著滿蓮到南澳玩,那時的漁村,魚蝦滿艙,瓜果飄香,人活得多自在多精神!可眼下都成乞丐,成難民了。
午後,滿蓮一個人到新房來整理房間,卻偷偷地一個人流淚。林綠依憋不住,上前問起來。滿蓮吞吞吐吐,終於還是說出來:
原來,那個臉上有傷的女人就是她的嫂子。南澳陷入日本鬼子之手,島上的三萬多民眾一下子成了日本仔砧上的肉。這些獸兵如狼似虎,到處殺人放火,奸淫婦女,無惡不作,南澳轉瞬間成了人間地獄。
劉家住在後江,恰恰就是日本仔登陸之地。淪陷當天,一隊獸兵闖進了村裏,就如同一群狼闖進了羊圈。這個倚山麵海的小村莊隻有十幾戶人家,村民們半是農耕半是打魚,所以誰的家裏都有一些糧食,有的還飼養禽畜。這獸兵是見什麼搶什麼,一路搶來,肩挑手提,嘴裏咕咕嚕嚕說的不是人話。來到劉家,見劉得清在趕兩頭豬進圈,就上前奪過老人手裏的繩子。老人急了,上前爭奪,這時又上來一個當官的,二話不說,抽出軍刀一揮,就把一隻豬頭削去一半,又一刀將另一隻豬頭也砍了下來。劉得清一下子傻了,雙眼發直地看著自己被噴得滿身的血汙,看著豬在地上掙紮抽搐……他還沒來得及發作,就被孫媳婦的叫聲嚇得靈魂出竅!聽到外麵響動,孫媳婦一手抱著正在吃奶的嬰兒,一手翻開門簾就走出屋來。來不及掩蔽,來不及退縮,這個小媳婦就被眼前的血腥嚇得呆怔了一會。她就這樣站著,讓懷裏的孩子哭著,讓奶水嘩嘩地流著,連胸前的紐扣都沒顧得上扣。她的出現令一群獸兵雙眼發直。他們丟下死豬,一哄而上地圍住了這小媳婦。他們獰笑著,跳躍著,跟過鬼節跳大神一樣群魔亂舞。小媳婦這時候還沒意識到危險的降臨,她清醒的意識裏隻為這兩頭她一直精心照顧著的豬的死去而生氣!“新!你快跑,你這傻×!”劉得清這一急,竟然對孫媳婦動了粗口。這粗口讓小媳婦一驚,才意識到大禍將降!可是一切都太遲了。她的一隻胳膊被一個獸兵抓住了,她用力一抽,非但沒抽回來,反倒被那獸兵抱了起來。她將懷裏的嬰兒抱緊,使勁地掙紮,非但沒掙脫,反倒被橫著扛了起來。是婆婆,是滿蓮的嫂子,搶上一步接過了嬰兒,卻一個趔趄摔在門口,又一個獸兵上前奪過她懷裏的嬰兒,一揚手就扔了!慘叫,獰笑,血腥,仇恨……周天寒徹,草木悲鳴。
小媳婦被放倒在家門口的大榕樹下,那下麵有一張劉得清爺孫三代人平日裏納涼下象棋的小石板凳。看到孫媳婦的衣服被一件一件剝光的時候,劉得清眼前一黑,昏了過去。剛剛失去了孫兒的婆婆,閉上雙眼一下一下地將腦袋叩得門框咚咚響。可憐的小媳婦已經傻了,呆了,叫不出聲來了,動彈不得了,直到第二個獸兵向她撲上來,才哇的一聲把所有的恐懼、疼痛、憤恨釋放了出來。這哭聲尖銳,淒厲,揪心……天地顫動,木葉盡落。
劉得清是被孫媳婦的哭聲驚醒的。他瞪著一雙眼珠暴凸的紅眼睛,繃緊了行船討海打拳練就的全身腱肉,攥著大拳頭向那一群正在泄淫和浪笑的獸兵撲去。一個鬼子的脖子被他擰斷了,又一個鬼子被他摔倒在地。這時,回過神來的兩個鬼子一齊撲上來……一陣較量後,小鬼子沒占便宜,嘰裏呱啦,又上來幾個鬼子一起動手,最終把劉得清製服了。這時,那個掛著血淋淋軍刀的獸兵才止住獰笑,揮著那把殺人刀在劉得清身上左挑右削,竟然把劉得清削得一絲不掛。被反剪雙手的劉得清一直破口大罵,一直暴跳不已。還是那個掛刀的獸兵,示意幾個鬼子一起動手,將劉得清赤裸的身體抬到了孫媳婦的跟前,把劉得清氣得撞頭撞額,尋死不得。
林綠依聽得心驚肉跳,好幾次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這一夜,在夢中她被驚醒了好幾回。
二
林綠依收到陳舍南寄來的信已經是婚後的第二十天了。她又驚又喜,顫抖著打開信來,一看,竟然是一封絕命書:
綠依小妹如見:
你我新婚已逾半月矣!無奈燕爾之日卻勞燕分飛。寇攻陷我南澳,蹂躪我潮人,血氣男兒,毋寧再忍,均須過海與敵一拚。今日枕戈待命,明日血灑疆場,成功成仁,死而無懼。每念及你,愧疚萬分……
這封信,綠依看了又看,讀了又讀,卻沒有一次能讀完全文,淚水就嘩嘩地模糊了雙眼。原有的那一種牽掛、擔憂,乃至害怕,此刻卻化作一腔豪氣,她麵東跪下,一遍遍地在心底默念“受命之日忘其家,臨陣之時忘其身……”過眼的便全是滿蓮跟她講過的南澳血債!她沒有把信交給雪菲姨,她對誰都不再言及舍南。隻是,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她特別關注報紙上的消息。饒村在奉政第前辟有一個讀報亭,這是陳海安宣傳農運時為引導農民而設的。陳家又訂了幾份報紙,林綠依每一份報紙都不放過,總想從報上得到一些有關南澳戰役的消息,但所有的報道除了高喊抗日口號,幾乎沒有實際內容。
一直等到7月17日,南澳失地收複的消息才在各家報紙上刊出。《汕報》不僅刊登了消息,還刊發了蔣介石的賀電:“駐潮汕一五七師師長黃濤並轉南澳島義勇軍:喜聞我軍克服南澳,此乃廣東收複失地之先聲,予日寇南進企圖以沉重打擊,滅敵之威風,長我之誌氣,可喜可賀!望我全體義勇軍官兵,為振國威,為雪國恥,再接再厲,奮勇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