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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竹野原田舉家到饒村陳家做客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從汕頭乘輕便車到外砂溪渡口,過了澄城,再搭上十幾裏路人力車便可到達。這一路上,最活潑、最快樂的是原田的一對兒女。女孩十歲,男孩八歲,都是在汕頭出生的,都是在聿懷小學讀書,不僅會說一口流利的日語,潮州話也說得很流暢。知道是要到陳家,知道是陳家哥哥要娶新娘,這一對孩子就特別興奮,這一上路就像兩隻放出籠的小鳥。原田的妻子百惠子更著意在孩子們的穿戴上花了一番工夫。既是參加婚禮,就得讓孩子唱支歌跳個舞湊湊熱鬧。於是,問題就出在了這兩個孩子的日式打扮上。

從輕便車上下來,前麵橫著一江清澈的江水。這是韓江流經澄城的一道支流,過了澄城就欣然出海。看到渡口,兩個孩子就雀躍地上了渡船。原田這時發現,渡船上下,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瞅著他們。原田的心猛然一緊:錯了!昨晚,看著百惠子給孩子準備衣裝時他就閃過一個念頭,別太張揚惹眼。但他又怕掃了妻子和孩子們的興致。早上,他讓妻子挑了身旗袍,自己身著唐裝,但仍然沒有阻止妻子給孩子們裝扮。戰爭的黑雲越濃重越緊逼,生活在汕頭的他這一家子就越發顯得尷尬和孤立。他理解周圍的目光,他明白此刻“日本”兩個字在每一個中國人心中是一種什麼涵義!按照常理,裝扮亮麗,神采煥發的一家子走在這陽光明媚的鄉間,投來的會是怎樣溫暖豔羨的目光啊!可是今天,他們碰到的隻有驚愕、厭惡、鄙視或者冷漠。

“過來,過來,小日本!”剛走上碼頭,把守渡口的士兵就朝他們直招手。為首的豬油臉怕是一輩子沒見過這麼俏麗可愛的人兒了,直盯得眼珠子都圓了,裂開的嘴口水都流了,隻把嗓門扯得山響。

“先生,我是汕頭牙醫,到饒村……”原田連忙上前用潮州話搭訕解釋,又掏出香煙一一敬上。

“你?你也是潮州人?”原田的話被截斷。豬油臉端詳著麵前這家人,說:“看來也不像日本人。你呀,老兄,生衰!你什麼人不能娶? 紅毛也好,白皮也行,偏偏娶這個日本姿娘,還敢生兩個日本仔!生衰,歡喜你也是說潮州話的人!”

“你……你怎麼能這樣說話?我是醫生,為病人治病是天職。你沒事吧?要不要我給你看看?”原田雖然賠著笑臉,但話中帶刺,隻可惜豬油臉就是再活幾輩子也理會不出這句話的真意。

“哦,醫生塊事若大?就好生兩個日本仔?喂,你勿急著走,我還有話說。老兄,你知日本仔若凶惡?刣人放火,掠姿娘,搶物件,你豈知?你也是個中國人,就著為中國人出口氣,把這小日本姿娘幹了,讓我們弟兄看個趣味!”豬油臉一臉壞笑,圍上來的幾個兵丁扯開嗓門哄笑。豬油臉好像得到了鼓勵,越發放肆起來,走到跟前,將鼻子伸到百惠子胸前,使勁地嗅了嗅,就接連打了幾個噴嚏。

“你!無恥你……”竹野原田氣得臉都變色了,但仍攥著拳頭隱忍著。這時,有一個當官模樣的叼著煙邁著八字腳過來了,“怎麼啦?油頭!”

“報告蔡隊副,我們抓到幾個日本仔!”豬油臉收住舌根,給澄城自衛隊中隊副蔡秉昌行了個歪歪的禮。

“日本仔?小日本離我們還遠著呢!是真是假?”蔡秉昌說著走上前來,一隻大手扳過小女孩的小臉,嘻嘻地笑了起來。“果然是小日本,這身打扮,還和服呢,小妖精!”

“先生,你放手。”原田上前一手扼住蔡秉昌那扳著女兒的手,另一隻手把香煙遞到蔡秉昌跟前,雙眼直逼視對方,“先生,我是牙科醫生,我們是到饒村陳海國先生家參加婚禮的……”

“哦,陳海國?你認識陳海國?他都年近花甲,還舉行婚禮?老牛嚼嫩草!”蔡秉昌臉上的肌肉緊了緊,鬆開手時狠狠地瞪了原田一眼,是原田把他的手扼痛了。

“是陳家的晚輩娶媳婦。”竹野原田認真地作了解釋。

“老子管他娶的是老婆還是媳婦。哼,好,好,這下非得讓陳海國出點血不可!老子舍命抗日守土,他倒會逍遙快樂!來,油頭,你先把他們關起來,再到饒村去報個信,叫陳海國帶三千塊大洋來贖人。不,四千,對陳家來說,一人一千不多!”蔡秉昌一揮手,那幾個兵丁就將原田一家四口都綁了起來。

竹野原田完全沒有料到,在他四十歲的這個仲夏之夜,會有這麼一場牢獄之災。隨著夜色的加重,他的心就跟著幕雲四合,燠熱的黑房子如一隻蒸籠將他滿腹的怨懟與滿懷的牽掛一起熬煎。“九一八”事變以來,他的心就無時無刻不在呐喊和流血。他詛咒這場戰爭。戰爭一開始他就斷定這場戰爭的結局,就像給他的病人診斷一枚蛀牙一樣了然:中國必勝,日本必敗!他了解中國,他從生活了二十年的潮汕去了解中國,他了解中國人,也是從與之相處二十年的潮人身上去了解中國人。在他的內心深處,他對這片神奇的土地無比膜拜,對這裏的人民充滿敬意。這種情感的真正確立,是從幾年前潮汕沿海所遭遇的一場風潮巨災開始的。對於風雨潮汐,從小生活在島國的他早已是司空見慣。但這一場風暴帶來的海嘯還是教他心驚肉跳,不能忘懷。然而,最讓他心動的並不是風潮本身,而是災後的情狀。善良的本性和醫生的天職教他倍加關注民生疾苦。災後,他自覺地背著藥箱走進災區,走近災民。所到之處,都是汙水橫溢,津梁斷絕。哀鴻遍野,屍骸枕藉,槁葬未遑……麵對這等慘狀,他感到的隻有悲涼和絕望。蒼天無情降禍,人間乏力回天。一天,兩天,三天……就在這災後的第三天,原田奇跡般地發現,一夜之間,仿佛真的是天降神將,地出奇兵。城鄉上下,大街小巷,到處都張掛著嶄新的旗幡,鮮明的招牌:暹羅中華總商會、實力中華總商會、旅港潮州八邑商會、香港華商總會、星州潮汕同鄉會、安南潮州同鄉會、旅滬潮商會館、旅粵潮州同鄉會……幾乎全世界的潮人團體都成立了賑災團,一齊彙集到這裏來了。隨之而來的是各種慈善機構的啟動:汕頭存心善堂、中華基督教會育嬰堂……各糧店各鋪戶推出平糶米、平價油……各富裕人家設點施粥,各醫院藥店義診贈藥……走在大街上,原田一直納悶:是什麼神力,讓這些平日裏明爭暗鬥投機鑽營的政客商賈一夜之間變成了慷慨解囊扶危濟困的慈善家?是什麼神力,讓這些平日裏為蠅頭小利爭得麵紅耳赤的小財東小市民一夜之間變成散財恤孤救死扶傷的仁人義士?是什麼神力,讓這些平日裏遊手好閑欺軟怕硬的爛仔阿痞一夜之間也長上了義肝俠膽,成為掃除災痕重建阡陌的驍兵勇將?又是什麼神力,吹響了一聲義薄雲天的號角,讓分布在五湖四海的潮幫潮人一夜之間受到召喚,出錢出力,千裏馳援,涓滴泉壤,情傾鄉邦!

原田曾撞上一個人力車夫。車夫氣喘籲籲地拖著一隻長長的木箱。木箱一側寫著“存心善堂”四個字。這是善堂用來收屍的簡易棺木。屍骸累累,冤魂滯魄。一下子哪裏弄到這麼多的棺木,善堂就隻好采用這種方法,將屍體運到掩埋場時就用草席卷起來掩埋,這棺木又可重新再用。車夫是跑累了,倚著一棵折斷的樹樁休息。原田上前搭話:“夥計,累壞了吧?”車夫嘿嘿一笑。原田接著問:“今天跑幾趟了?”答:“八趟,十屍,唉,都去做神做佛!”又問:“誰付你工錢?”笑著答:“屁!人死了屍主都找不著還找誰要工錢?行善積德,來生也許能做個有錢人,斯文人,免得終日汗流汁滴,累到半死也食無頓飽……”

有一日,原田叩開了一扇破敗的柴扉。開門的是一個孤寡老婦。老婦端詳了他一陣,終於咧開那扇沒門牙的嘴巴說:“絕確,絕確呀!我仔比我還老顛倒,昨日寄銀來,今日又寄銀來?一場大風災,來得好,仔愈更孝,銀愈更來,嘻嘻!”原田愣了半天,才理會過來:老婦是將他誤作送僑批的批腳了!原田坐在條凳上喝著老人遞給他的一杯水,道明了身份和來意。老婦笑了:“我無病,無牙更無所謂。隻要我仔在暹羅的生意順順,就不怕天災人禍。”道別時,老婦牽著他的手說:“先生,都說‘番畔錢唐山福’,這話沒錯,不過,要是沒有唐山我這個老母,哪有他番畔我那會賺錢的好仔呀!有番畔好仔在,天塌也不會餓死我老人……”

原田開始潛心研究潮人。這是一個神秘而讓人敬畏的獨特群體。剛柔相濟是潮人性格的雙重性,儒道釋神崇拜並存是潮文化的多元性,既內耗不斷又合力無窮是潮幫實力的雙向性。而所有這些,都應該與這裏的人文環境有關:潮人是一個以從中原、江浙、福建等地遷徙而來的人群為主、當地土著為輔的雜居群體,曆經世代繁衍,人越來越多,地越來越少。背山麵海,腹淺襟窄,環境塑造性格,性格決定命運……這是一個貌似柔弱實則強悍的群體,這是一個大智若愚而後發製人的群體,這是一個內外互動、牽一發而動全身的群體,這是一個不怕任何天災人禍、不屈不撓、不可戰勝的群體!同時,這又是一個狡詐善變、多疑嫉妒、感恩報怨的群體。於是,一落入蔡秉昌之手,原田就知道在劫難逃,哪怕有陳海國這把保護傘也難以逆轉。一想到這裏,他就不寒而栗。他此刻最擔心的就是被分開關押的妻子和兒女……

與竹野原田平靜冷清的境況相比,百惠子的夜就截然不同。她首先要對付的是油頭的癡迷癲狂。一踏進牢房,她的心就猛然一冷。她發現丈夫與孩子並沒有與她關在一起。他們安的是什麼心?無助的她仿佛看到了末日,抱定了以死守節的決心,冷靜地麵對黑夜的來臨。油頭給她送來了晚飯,她正餓得發虛,想了想就吃了飯,又吃了菜。油頭就一直看著她,滿臉傻笑。她一眼都不看,更不發一言。油頭看著她把飯吃了,就吧咂了一下舌頭說:“日本姿娘,你身上怎噴香?香死人!”百惠子埋著頭理都不理他。油頭又說:“日本姿娘,你皮仔怎細白?滑死人!”百惠子抬起眼皮又馬上闔上。油頭又說:“日本姿娘,你讓我摸一下豈好?惹死人!”百惠子臉紅了起來,眼睛瞅著跟前那隻大海碗。油頭搖了搖頭:“咳,你為何要生得這雅這鮮?卻好看孬動!蔡隊副說,誰都不能動你一根頭發!連頭毛都孬動我摸你哪裏呀?算了,還是你摸我,打我也行。哦,對了,你推我一把吧,你一推我就走,也免得煩你難為你。”百惠子果然睜開眼來又看了油頭一眼,她明白這個漢子說這麼多話的意思,但她弄不懂這最後的要求是真是假,意欲何為?但她隻看了油頭一眼心就為其所動:眼前這個七尺男兒,一張臉皺成了一隻苦瓜,雙眼癡呆呆,正可憐地對著她,那雙手,一隻拎著送飯的竹籃,另一隻空著,卻在不停地發抖……百惠子從他的眼裏讀出了癡迷與憨直,她從他的眼裏感到了溫良同時得到了慫恿。她果敢地朝對方肩膀一推,油頭果然調轉了身,她又用指頭朝那寬厚的背部輕輕一點,油頭居然踉蹌了幾步出了牢門,“哇”的一聲,竟然哭了起來……

百惠子長籲了一口氣。眼角竟有兩顆豆大的淚珠滾落下來。可是,前門送走了虎後麵又來了狼,蔡秉昌在午夜獨自來到百惠子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