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3 / 3)

四千大洋交到油頭手裏的時候,蔡秉昌還在西花樓與他的相好賴在床上。所以無論陳海國如何著急,麥漢斯臉漲得多紅,都沒能將一牆之隔的竹野原田一家接走。

收起了一大筆錢,油頭對財神爺不敢怠慢,又是衝茶伺候又是遣兵丁四處找尋蔡秉昌。

日上三竿,才見蔡秉昌走進大門來。

“陳叔,陳叔!不好意思,勞你大駕了!”蔡秉昌一副謙卑熱切的樣子。

“蔡世侄真是國家棟梁之才,忙啊。”陳海國冷冷地說。

“哪裏,陳叔取笑小侄了。油頭,怎麼啦?快放人!”蔡秉昌說著,就親切地給陳海國遞上一杯茶,“都是這些無目兵仔惹的禍!什麼人不抓?偏偏抓起陳叔的人來了?唉,我呀,差點被我老父罵扁了,剛才要不是跑得快,這瘸腿還真差點被他老人家再給打斷一隻。”

“是啊,我就想不通,蔡任夷怎麼會養出你這樣的……”

“是誤會,是誤會。”

“是誤會也好,不是誤會也罷,錢我是給你送來了,快放人吧。”

“油頭,你這見錢開眼的東西,你真的收下陳老爺的錢了?”

“怎麼?還嫌少?”

“不不。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陳叔這要是在為抗日捐款,慰勞弟兄們,小侄就收下;要說是贖金,小侄擔當不起。”

“啊?蔡世侄還有擔當不起的事……”

“這,這話好說。小侄隻知抓的是小日本的密探,不知是陳叔的朋友。要是因為錢放走了密探,就有通日當漢奸之嫌;現下小侄明知是你老的朋友,又如何能收你老的錢呢?”

“這樣說,你看這人是放呢還是不放?”

“放,放。但你得簽個字,證明這小日本不是密探,是你的朋友。憑你的大名,就是真放走了密探也沒人能奈你何。”

“蔡世侄不愧是黨國的軍人,忠於職守,有你在,這澄城看來是淪陷不了囉!嘿嘿,今天,我就是擔個漢奸的罵名,也要把我的客人接回家!”

陳海國憤怒極了,提筆的手在不停顫抖,但他還是控製住了,把一張字據寫得蒼勁明了,簽上名字也是毫不含糊。

蔡秉昌冷笑著接過字據,一迭連聲地稱:“好書法,好書法!”

這時,門口圍上來好些人,嘰嘰喳喳。片刻,就有兩個記者模樣的人走進來,說是《汕報》記者,接到報料特來現場采訪。

這時,原田一家就被放出來了。陳海國一見,管自上前與原田握手擁抱。鎂光燈一陣閃亮,一位記者搶拍了照。

“你們,這是什麼意思?”陳海國慍怒。

“喂,喂,這是私人行為,你們拍什麼照?”蔡秉昌也裝模作樣地阻止。

“陳老爺,你能回答我的問題嗎?”一位記者上前攔住陳海國問。

“什麼問題?我坦坦蕩蕩做人經商,無所謂。”陳海國不是一次半次麵對記者,表現得很坦然。

“陳老爺,中日戰爭目前正處於艱苦卓絕的階段,你仇視日本人嗎?”

“我仇視日本人,但不是所有的日本人。”

“你能分清誰是敵人,誰是朋友嗎?”

“我能肯定,我的朋友原田先生一家不是我們的敵人。”

“你與日本人親近,不怕因此擔上漢奸的罵名嗎?”

“他們不是敵人,我何來漢奸之名?”

“陳老爺,日本人都快打上門來了,你不惜重金為日本人擔保,是不是要給自己留條後路呀?”

“無稽之談,我們是多年的朋友,為朋友解厄困難道還要帶上什麼目的嗎?”

這時候,門外又是一陣騷動。平時路人都沒敢多看一眼,避之唯恐不及的自衛中隊的隊部今天突然有了親和力,變得人頭攢動起來。

“打倒漢奸,懲辦密探!”

“不能放走日本仔!還我兒子,我要報仇!”

……

正當群情激憤、難以收場之際,蔡任夷來了。他一出現,門口騷動的人就散去了大半。

蔡任夷因為沒能及時解救原田一家,已經覺得很失麵子,很對不起陳家了。早上不見陳海國,他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太了解陳家這個“掌門人”了。求一無求二,是陳海國一貫的宗旨,無論是對事還是對人。於是他就獨自趕到自衛隊部來。

“讓開,都讓開。”蔡任夷一手舉著文明杖,一手扶著眼鏡,擠了進來。

“爸爸,你……”蔡秉昌立馬變了臉色,他就怕父親,尤其是麵對麵被父親盯著的時候。

“人放出來就好,走吧,圍著幹什麼?”蔡任夷上前握了一下原田的手說:“讓你們一家受驚了,真抱歉。”

“走開,走開,別圍了,又不是演戲,看什麼看!”蔡秉昌隻好順梯子下。

“阿瘸!掠錯人了就得賠禮,你張揚什麼?還請記者?”蔡任夷目光落在兩名記者身上,就知道是兒子搞的鬼。

“快走,你們的鼻子也真靈,報什麼道?又沒有鬼子漢奸,哪來什麼新聞猛料?”蔡秉昌也跟著驅趕起記者來。

竹野原田一直欠著陳家的情。二十年前是溫雪菲將他從絕望中解救出來,讓他離開樟林那傷心地而在汕頭埠找到了落腳點;今天,又是陳海國頂著被冠以“漢奸”惡名的壓力,將他從澄城的黑牢裏贖了出來。陳家仁義,對一個異國人,不,現在是敵國人了,陳家尚且如此,陳家理應發達,財通四海!回到汕頭當玉鑲齒鋪,竹野原田就再也不敢隨便出門,鋪門也是緊閉不開。盡管汕頭海麵遊弋著太陽旗飄揚的軍艦,盡管汕頭上空時而飛過印著太陽旗標誌的飛機,盡管受到炸彈轟炸的汕頭人民一直驚慌失措,但此時此刻,生活在這座岌岌可危的百載商埠上的日本僑民,日子並不好過。他們都是夾起尾巴的狗,誰都小心翼翼,誰都不敢輕舉妄動,稍有不慎就會引來滅頂之災。戰爭的陰雲籠罩下的汕頭,到處是逃難的和準備逃難的人群,到處是仇日情緒高漲的人群。畢竟,能夠走出城去的,能夠“內撤”的是少數有錢有勢的人,更多的是守著家門靜觀其變的平民百姓。這種無奈隨著從前線傳來的不幸消息的升級,隨著戰爭的腳步聲的逼近,尤其是南澳的淪陷,就如同點燃了一座火藥庫,爆炸開來的是對日本的深仇大恨!這個時候,竹野原田就有了老鼠的感覺,因為外麵不時傳來痛打過街老鼠的聲音。這種遭遇,竹野原田已經不是第一次經曆了。他清楚地記得,那一次在樟林,那一群被“巴黎和會”不平等條約激怒了的中國鄉村青年學生,簡直就是一群醒來的雄獅,他們發出的“外爭國權,內懲國賊”怒吼振聾發聵,那氣勢,別說是小小一個“大和牙科診所”,就是一座堡壘也會被砸個稀巴爛!

讓竹野原田意想不到的是,川島一雄恰恰在這個時候來到汕頭,悄悄地叩響了當玉鑲齒鋪的店門。

聽到敲門聲,百惠子猶豫了好一陣才下樓開門。透過門頁上的玻璃,她看到了一張讓她大吃一驚的男人的臉!

“妹,妹妹,是我,我是一雄!”川島誇張地叫著,上前擁抱了妹妹。他眼前站著的,已經不是十年前那個小姑娘了,妹妹長大了,女人的生命已經怒放了!

“一雄君?真的是你呀?”百惠子激動得滿臉紅光,她瞅著對方,一迭聲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我剛剛睡醒,我還穿著睡袍,真對不起。”

“妹妹,你真的很漂亮,你穿這中國土布睡衣也很漂亮。”川島一雄又端詳起百惠子來,“你變得更像母親了!”

一提到母親,百惠子才想起閣樓上的一對兒女。自從澄城回來,她就叮囑他們姐弟倆不能隨便下樓。“吉蘋吉木,下來吧,快來見舅舅。”

“原田君呢?”喝過了茶,川島才問起了妹夫。

“剛出去買菜,總不能一家子都悶在家裏,還得活人呢。唉,這戰爭,何時了?”百惠子歎了口氣。

“快了,快了。”川島滿有把握地說。

“哦,真的?你是說……”百惠子一陣驚喜。

“哦,不,是這裏,眼看著就是我們大日本的天下了……”川島沒有說下去。

“哥,你是說,你是這個意思……”百惠子露出失望的神情,也不把後麵的話說出來。

這個時候又有人來敲門,很急。川島一雄瞥見門外站著一個中國軍人,緊張得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一隻手插進了衣袋裏。

“先生,先生!”軍人在門外叫著,一下又一下地敲著玻璃門。

“哎,就來,就來,對不起……”百惠子應著,又對川島說:“是熟客。”

川島敏感地瞅了軍人一眼,就悄然退到裏間去。

“喲,耿先生,怎麼啦?耿太太怎麼樣啦?”百惠子開了門。

“先生呢?先生呢?”姓耿的有點迫不及待,“不行,這樣下去真的不行。”

“那,那就送醫院啊!原田君不是說了,這種病得上醫院,牙科隻能治牙,治不了胃潰瘍。”百惠子也跟著著急。

“我知道,可是……唉,還是先給止止痛吧,過幾天,過幾天再說。你,你不是會打針嗎?請你,給她一針吧。”姓耿的滿臉無奈。

“打針隻能緩一時之痛。這病不動手術好不了,你還是盡快送醫院吧。這,你先走吧,我,我馬上過去。”百惠子見姓耿的急成這樣,他女人現在一定是痛得滿床打滾,就隻好答應了。

目送著軍人走出店門,川島問:“妹妹,這個當兵的咋啦?看把他急得。”

“哦,他呀,真是可憐。他有個漂亮的太太,卻患有嚴重的胃潰瘍。三天兩頭過來請我們過去給打嗎啡,鎮痛。治表不治裏,沒救。”百惠子邊說邊準備藥箱。

“你不是叫他上醫院動手術了嗎?”川島追問。

“沒錢。哥,你知道中國軍人有多窮嗎?別說給病人動手術,就是最起碼的一日三餐都難保!”百惠子就要出門,川島又追問起來。

“什麼兵?他是個什麼兵?兵種?”

“是工兵,好像是搞爆破的。他說過……哥,你問這個幹嗎?”

“妹妹,我跟你一起去。”

“咋?你去幹嗎?你在家裏陪著吉蘋吉木吧,等一下原田就回來了。”

“不,妹妹,我同情這個當兵的,我要幫助,給他們以幫助,讓他的漂亮太太進醫院,動手術,康複。”

“真的?哥,你什麼時候變成慈善家了?好,真好!”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川島一雄來到汕頭的第一天,花了一筆小小的手術費,就跟駐汕某部水雷隊的工兵搭上了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