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 / 3)

有過與油頭較量的經曆,百惠子心裏並沒有像剛才那樣慌。麵對蔡秉昌時她居然敢於正眼瞅了一眼。她馬上發現,跟前是一個相貌堂堂、舉止文雅,有文化有素養的中國軍人!蔡秉昌委實不同於油頭,他沒有汙言穢語,也沒有動腳動手。他就像在欣賞一件藝術品一樣上下左右地打量著她,臉上的表情不冷不熱,“太太真是好身材,天生是穿我們中國旗袍的好坯子!”百惠子沒有答話,隻是不由自主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著,似乎是在鑒證蔡秉昌的評價。蔡秉昌更像一個得到了老師鼓勵的學生,上前拉起百惠子的一隻手:“好軟好涼的手,要是有音樂,我倒樂意與太太你來一曲華爾茲。可惜啊!”百惠子被蛇咬了似地猛抽回手。蔡秉昌卻上前一步,擁住女人的細腰,又兀自退了一步,就像樂曲響起,雙雙起步,“你別害怕,不是說要日中親善嗎?從今夜開始,由你和我見證!哈哈哈……”百惠子的心頭一陣緊似一陣,有蛇從胸膛爬過的感覺。蔡秉昌冷笑了起來:“小日本太太,你不用害怕,你很有女人味,但我還不至於非禮你。我缺什麼都行,就是不能缺女人。我什麼樣的女人都見過,胖的,瘦的,高的,矮的,白的,黑的,應有盡有。可就是從沒見過日本女人的身子。今夜你送上門來,我要是不見識見識,死後連閻羅王都不會饒我的!你不是要見你的兒女嗎?我們做個交易吧,小小的交易。來,你自己脫,脫幹淨了讓我看一眼就行,我就讓你的一雙兒女進來。這樣,今夜你我就都可以睡個安穩覺了。”百惠子大汗淋漓。眼前這個中國男人提出來的要求讓她始料不及,讓她進退維穀。想到兒女,她的心尖尖就發麻發酸。蔡秉昌嘿嘿一笑:“你過來,你聽,那是誰在哭呀?”百惠子將耳朵貼在窗頁上,聽到隔壁有孩子低低的哭泣聲,她就快瘋了,嘴唇發起抖來,一張俏臉也緊繃了起來。作為母親,她別無選擇!為了孩子,她隻能邁出這屈辱的一步!

百惠子抬手脫衣服。她閉上眼睛,腦子裏卻清晰地浮現出十年前的畫麵,那一天,她也是當著一個男人的麵,一件件地脫去衣服!

都說女人嫁人是個坎,邁得好,一路坦途,跌了跤,一生崎嶇。她在那一個晚上決定了自己一生的命運。其實,她沒有主動權,在自己的人生當口上,她自己卻沒有主動權,全都聽任父母親的裁決。可惱的是,父母親為了女兒嫁誰的問題吵了個天昏地暗!

母親讓她嫁的人叫川島一雄,這個男人一直跟她很親密,是母親認下的義子,母親打從認下川島一雄作義子的那一天起就有了將她嫁給他的打算,隻是那時候她還小。可是,父親一直反對,父親總是私下裏罵川島一雄是雜種,是混蛋!父親跟竹野原田家有很深的交情,對竹野原田更是讚賞有加。盡管那時的原田旅居中國,偶爾才回日本一趟。命運讓她在川島與原田之間選擇一個當丈夫!那一個夜晚,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那就是原田從中國回來,並且登門求親。父親讓她嫁給原田的理由比母親讓她嫁給川島的更具說服力,而父親的決定向來比母親的更具執行力!於是,她被選擇地嫁給了原田。

百惠子回到屋子裏,倒在床上,她把脖子上的毛衣扯到頭頂,捂住了臉,翻動著身子讓自己睡得舒服點兒,屋子裏彌漫著煙臭味。

“百惠子!”川島又沒有敲門就進來,他坐在床邊,鏡片在黑暗中發亮。

“又跟誰生氣了?小可憐。”川島還在讀大學,修的是建築專業,平日裏卻喜歡彈琴、書法和詩歌,所以在百惠子麵前一直很驕傲。

“我已經不小了,我已經長大了。”百惠子說著,有些傷感。

“你多大了?”

“十六歲了。”

“我知道。”

“你知道?你還有不知道的。”

百惠子意識到,眼下她最該做的一件事就是對她這個哥哥說——他們的緣分到此為止了。

川島像一隻猴子一樣跳起來,蹲在床上,俯視著她:“我隻知道我愛你,我要娶你!”

百惠子坐了起來。當她發現川島逼近她,要親吻她時,才想起了船票。她在外麵耽擱得太久,那張紙片在她手裏變得很軟很濕了。

她把船票放在了枕頭下麵。她第一次抱住他,讓自己在他的懷裏很溫柔地停留了一段時間,好像突然間來了個角色轉換,她是姐,他是弟了。

“決定走了?”

她再一次抱緊了他,閉上了眼睛。

他很激動,兩隻手絞在一起,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她有點傷感,她此前從沒聽他說過這樣的話:“我要娶你做妻子,從前我以為你還很小,沒說出來。可是,轉眼間你我都得過一種新的生活了。你看,我真像個幻想家!就一次,作一次幻想家吧!從此後,我不再有幻想了。”

“哥啊!”她十分真切地再叫一聲哥。從此後,她不能和過去一樣跟他一起玩了。從這個晚上之後,再叫哥哥和妹妹都別扭了。

“妹,你太熱了,出汗。你將衣服脫了,讓哥哥再為你擦一次……”

她傻傻地就聽從了他,就一件一件地脫。脫到不能再脫了,才猛然發現哥哥的眼神不對勁,狠!眼珠子發直!她急忙抓過衣服,穿,又一件一件地穿,又把自己發亮的身子套牢了。這時,她才看到哥哥回過神來,臉上爬滿了淚水……

她說不清嫁給竹野原田是對還是錯,但是假如不嫁給原田,她就不會來到中國。就不會有今日這一脫!

原田君,對不起了!百惠子每脫一件衣服,就在心裏叨念一句。一直脫到不能再脫的時候,她突然開口說:“先生,你等等,你得等我將這些衣服都穿上了再走。我,不能讓我的兒女看到我這樣……”她的聲音輕如細雨沐在禾苗上,她紅豔的雙唇哆嗦著,喉嚨裏有液體滾動著。

蔡秉昌呆立片刻,他沒有看百惠子的最後一脫就破門而出。他掏了半天才掏出香煙來,接連抽完了三根老刀牌,他才緩過了氣似地朝油頭一揮手,示意讓倆孩子過來……

陳海國對舍南舍北一直不放心。尤其是舍南,思想太激進了,不好好讀書,常串頭鬧事,多次被校方警告處分,要不是礙於他的麵子,早就被校方開除了。最近,他又一心想著抗日救亡,有兩次已經準備好了行裝,說要投奔抗日前線,都是他頗費周折才給攔了下來。為了給舍南這隻“船”裝上一把“舵”,他才依了老爺子,把林綠依娶過來當了兒媳婦。可是,婚禮剛開始他就突感不適,總預感著要出什麼事。

晌午時分,果然就接到竹野原田一家受阻澄城的消息。強作鎮定地給來賓敬過三杯酒,他就拉過老友麥漢斯,悄然離開宴會。臨上轎的時候,陳海國才對麥漢斯說,我們的朋友竹野原田一家,在前來賀喜的途中被澄城自衛隊給抓了起來!麥漢斯從小就隨其叔父到汕頭、澄城一帶傳教,除了那一張永遠無法改變的西歐男人藍眼睛高鼻子胡須密匝的臉孔,其他的幾乎跟一個潮汕漢子無異了。一聽到原田出事,這個豪放仗義的大漢就激動得滿臉通紅,不停地催轎夫快些再快些!

坐在轎裏,陳海國一直想不透:這種“掠人手錢”的把戲時下雖是屢見不鮮,但像今天這樣直呼其名,無遮無擋,倒是少見。於是,他沒有冒失地直奔現場,而是叩開了中憲第蔡任夷的家門。

蔡任夷如今雖然功成身退,但名望倒比從前高了。蔣介石當年率東征軍來潮汕,就曾應蔡任夷之邀,親臨澄城作演講,很是轟動一時。蔡任夷也從此身價倍增,就是黨部書記、縣長見了他都沒有神氣的時候。近日,戰爭的陰雲壓城,聽說縣黨部書記、縣長等黨國要人都“內遷”了,就傳出蔡任夷將出任戰時縣長的小道消息。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但凡是出在澄城的拉喳事,應該沒有蔡家不能擺平的倒是事實。

“豈有此理!自衛隊怎麼能隨便抓人?”蔡任夷見了陳海國,就知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問清來由,氣得吹胡子瞪眼。他捋了捋袖子,就接通了自衛隊的電話。

“喂,叫蔡秉昌接電話!”

“……”

“喂,誰呀?”

“我,我是你老子!”

“咋?媽的,我才是你老子呢!找死!”

“啥?阿瘸!你是真瘋還是假癲?我是你父!”

“……你,父你……”

“你聽著,立馬把你陳叔的客人原田先生一家放了,要不,你就別回家!”

蔡任夷氣咻咻地放下電話,搖著頭連聲說對不起。又罵了聲“犬子越來越狂妄”,就一手拉過陳海國,一手拉過麥漢斯,一同奔自衛隊部而來。

這澄城自衛隊就設在城南南門頭,離蔡家不遠。蔡任夷也不等通報,就徑直來到隊部。

“蔡老爺子,蔡隊副有緊急任務出勤去了,我們當兵的,真是做不了主。”油頭給客人端上茶,一副奴才笑。

“早不急晚不急,我來了他就緊急,出什麼勤?分明是躲著我嘛!他不出來,我今夜就在這裏睡下等他!”蔡任夷來了強脾氣,“來,換泡好茶!”

這一泡茶居然衝了兩三個鍾頭,蔡秉昌就是半臉不露。掌燈時候,油頭進來說:“蔡隊副到汕頭公幹,今晚怕是趕不回來了,蔡隊副留下話,請老爺子和客人先回家歇息,明天他回來就放人。”

“逆子!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蔡任夷氣得差點將桌上的東西都掀了。在陳海國的規勸下,無可奈何地離開了自衛隊。一路上仍然氣咻咻地,又罵起了蔡秉昌,“這個逆子,原來在警察局幹還有點樣子,可就為了當這個什麼中隊副的狗屁官銜,投到這雜牌軍旗下,就沒幹過好事!”

沒有救出原田一家,陳海國回不了家。他婉辭了蔡家的挽留,也沒有驚動自家的行鋪,而選擇到麥漢斯的教堂留宿。教堂是治療創傷的最好去處,無論是身體還是心靈。肅立在神像前,聽著手捧聖經的麥漢斯誦經文,無異於服用絕妙的鎮靜劑。盡管天氣悶熱,但教堂的肅穆寧靜卻讓他感到孤冷,好像一個人沒入一片幽深莫測、廣闊無際又平靜無波的潮水之中。

中日自甲午戰爭以來就沒有停止過摩擦。而陳家,冥冥之中似被一隻魔掌操縱著,總是擺脫不了跟小日本的瓜瓜葛葛。剪不斷,理還亂,多少往事都到眼前來。從父親當年亡命下南洋,到海難漂流到東瀛;從仁和街開發房地產,到那一宗從天而降的匪患;從抗日保台,到南澳血戰,每一次陳家風起雲湧,都與日本仔有關!也許,這就是人們所說的與國家同命運,與民族共呼吸!想不到的是,在日寇壓境、戰雲漫卷的今日,他卻要為日本友人的人身安全費一番心思,勞一番“大駕”。

第二天起來,陳海國誰也不驚動,管自來到自家的批局提了四千大洋,與麥漢斯來到自衛隊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