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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陳家過了十年平靜的日子。陳仰穆做過八十壽誕之後,就執意不再做壽,轉眼間到了九十歲生日,這下可就由不得他老人家了。陳海國事先做了安排,給分布在海內外的陳家子孫都發了函,強調“時艱難料,世事無常”,言下之意甚是明了。此時此刻,中日戰爭已經到了白熱化階段,許多關隘、要塞都被封鎖。陳家子孫要從四麵八方回來一聚,實不容易。潮人講忠孝仁義,這世道混亂,愛國是首位,孝也不可忽視。如若不給老爺子做這一次大壽,如若不借此時機讓大家回來再見上一麵,誰能保準還有機會?這時的陳氏企業已經到了鼎盛階段。陳海國在暹京是舉足輕重的米業“座山”,不久前被推舉為“暹京火礱公會”副主席,同時,在航運、金融業上也舉足輕重;陳海安接手陳氏在香港的實業,經營十載,已將原來陳仰穆白手起家的恒穆行擴大了好幾倍,成了一個以貿易為主業的物流公司;汕頭埠名義上歸老爺子親管,實則由介兒全權代理,大事才讓陳仰穆酌定,這些年主要是擴大房地產業,尤其是抓住汕頭埠與澄海縣分治、改設汕頭市的契機,在仁和街附近先後拓展了三條商業街,恒穆批信局居汕頭僑批業之冠。陳東泉富貴在美利堅,陳西源發達在意大利,都跟洋人做大生意,陳西源還居然娶了個金發女郎,生了一對雙胞胎混血兒;隻是東泉學了洋人,至今還沒娶妻,說要踐行獨身主義。老爺子做大壽,從海內外回來的兒孫熱熱鬧鬧住滿了整個陳府,嘰裏呱啦說的都是各不相同的“番話”。而所有遠道而來的客人則住進了剛剛落成的“三廬”別墅。

這些年,陳府來來往往的客人特別多,盡管陳府有的是房間,但畢竟裏外有別。溫雪菲跟陳海國提議:陳家該有一座獨立的客房!這提議好,一確定下來,這修一幢別墅就成了給老爺子辦大壽前第一要緊的事了。對於陳家來說,建一幢別墅是小菜一碟。陳海瀾主動請纓,又當設計,又兼監工,忙得不亦樂乎。到了給這座專門用於接待客人的別墅命名的時候,老爺子來了雅興,懸賞一千大洋,讓全家人都來應征。結果,中獎的竟然是陳卓雅的丈夫——陳家的孫女婿蘇班。蘇班並不在眾人麵前擺顯,這注疏就由陳卓雅來完成,卓雅正色解釋道,“三廬”得名,典出《周禮》,“凡國野之道,十裏有廬,廬有飲食;三十裏有宿,宿有路室,路室有委;五十裏有市,市有候館,候館有積。”“一市之間,有三廬一宿”。聽罷,溫雪菲笑了,說她還以為“三廬”就是劉備三顧茅廬呢!這一說,引得滿堂笑聲。作為對孫女陳卓雅夫婦的獎賞,老爺子特安排他們夫婦首批入住“三廬”。蘇班跟陳卓雅住到一塊,當初還是出於隱蔽的需要,後來經組織批準,蘇班才真正當上了陳家的女婿,可仍處於半隱蔽狀態,連個婚禮都沒有。好歹是等到了“國共合作”,他才偶爾在陳家的汕頭批信局露露臉,辦點事。但他為人處世仍然低調,尤其是公開場合,一般都不露麵。

跟著入住“三廬”的,除了一批前來祝壽的遠道客人,還有林蔭墨一家。蔡任夷有急事來不了。這一遺憾換作老爺子的一聲歎息。蔡家這些年,雖然與陳家保持著聯係,但其中的裂痕彼此都清楚,隻是誰都不願去在意而已。老爺子之所以不願意再做壽,就跟十年前在壽宴上發生的一件由蔡家人引起的不愉快的事有關。

老爺子做八十大壽的時候,雖然正逢國共關係破裂,硝煙彌漫,槍聲不斷,但除了自家人,林家、蔡家以及別的親戚還是來了不少,場麵甚為熱鬧。結果蔡秉昌的到來卻敗了大家的興。

本來,蔡秉昌因為參與殺害水獺、追捕陳海安,跟陳家結下了仇,是不會到陳家來賀壽的,藏匿在陳家的蘇班這一天也格外小心。沒想到,澄城特警隊還是聞到蘇班的一點氣息,礙於陳家的地位和聲望又不敢貿然行動,就讓蔡秉昌這隻“黃鼠狼”拜壽來了。蔡秉昌等到宴席過半才姍姍來遲,並且一直挨到傍晚還不走。這個浪蕩子,是沒看到蘇班,卻一眼看中了陳守本的女兒淼淼。淼淼年方二八,含苞待放,雖不算美,但水靈靈的可愛。這個蔡秉昌是個風月場中老手,三言兩語,就讓少不更事的淼淼雲裏霧裏。晚宴過後,就編了個理由,將她誆上“聽潮樓”。“聽潮樓”平時走動的人就不多,由於大宴來賓,老爺子就一直待在“壽康裏”陪客,這樓上樓下就一片寂靜。淼淼登上二樓,不由心虛,問蔡少爺到底要送她個什麼好玩的,不敢再登樓。這時,已經有幾分醉意的蔡秉昌就來硬的,連哄帶逼,非得讓淼淼登上頂樓不可。淼淼清醒過來,知道這頂樓是老爺子的藏書樓,一般不會有人上去的,於是更害怕了,嚶嚶地哭了起來。蔡秉昌見女孩哭了,也不敢太過分,就摟緊了,使勁親了一口。這淼淼從沒經曆過這個,也不曉得回應,以為這樣就是人們所言的男女之歡,羞得發抖,就尿了褲子,拚了命地掙紮。正當蔡秉昌欲罷不能之際,“住手!別在這裏撒野!”隻聽一聲斷喝,一根棍子打過來,蔡秉昌逃閃不及,當頭挨了一棒。這棍子輕,隻將他打痛,沒將他打暈,借著月光,還能看一眼來人,懷疑是蘇班,又不敢肯定,就掏出槍來,可未及開槍,迎麵又來了一棍。他退步匆促,一腳踩空,翻身從二樓的樓梯口摔了下去。聽到動靜趕上來的陳守本見女兒嚇得小臉癟了一半,又見蔡家公子抱著傷腿坐在地上,就明白了幾分……這事雖然沒鬧大,但畢竟給賓主添上不快,敗了老爺子的興頭。再加上由於蔡秉昌的大意,足傷得不到及時醫治,由是落下足疾,從此跛了一條腿。老爺子知道後,還特修書往蔡府致歉,蔡任夷羞惱參半,又將蔡秉昌痛罵了一頓。

九十大壽這天,老爺子本來是很高興,給每個前來祝壽的都派了利是。沒想到,全家上下,幾十號人,老的少了個陳海安,小的少了個陳舍南!因了陳海安夫婦沒來祝壽,老爺子發了一通脾氣。不就在香港嗎!隔一條臭水溝就來不了?這個老二啊!都一把胡須了做事還是無度數……陳海國和溫雪菲都不敢出聲,因為此時,陳海安已經逃亡到暹羅了!這些年,陳海安一直過著躲躲閃閃的日子,商行上都是薛望平在坐鎮。最近因為完成延安的一項特殊任務,陳海安暴露了,一連數月遭到軍統特務、香港警察、日本特高課的追捕。陳海國接到弟弟的求救電報時,立刻奔赴香港,親自把他送至暹羅。此時的陳海安,已經傷病纏身,精神委頓,快要崩潰了。怕再惹老爺子生氣,陳舍南的事就得盡力瞞過老壽星,溫雪菲便編了個謊言,說舍南是給各家各戶送壽麵去了,等會兒就來。可是到了晚上還不見人影,老爺子就發火了,把兒子兒媳都叫到跟前,非得把舍南找來不可。在眾兒孫中,老爺子最疼舍南,也最不放心舍南。沒有辦法,陳海國隻得將舍南不能回來給爺爺做壽的實情相告,還讓林綠依把陳舍南給她的一封信拿給老人看,以證明舍南還好,隻是在外讀書趕不回來。誰知道這老爺子細細地打量了一番已經出落得花朵一樣香豔秀麗的林綠依,竟想起一件事來,將陳海國和林蔭墨叫到跟前,說當年我們陳林兩家不是定了親嗎?既然孩子們都長大了,又往來親密,何不成全他們,把喜事辦了?這麼一說,男女雙方家長都覺得合情合理,都覺得是水到渠成。於是,陳舍南和林綠依的婚事就定了下來,陳海國當即修書,讓陳舍南馬上回家完婚!

剛剛忙過壽宴的陳家,就忙於操辦喜事了。

陳家迎親的花船在樟林港停泊穩妥的時候,鼓樂聲歡快地禦風飄來,攪得街頭巷尾過年一樣熱鬧。鼓樂聲近了,人聲近了,林綠依越發亢奮和激動。期待的焦灼倏然變成潮動的戰栗。這一天這一刻這一情景,林綠依覺得等待太久太久了,就像是一種幻覺,又像是一個夢境。於是,當新郎陳舍南站在她跟前的時候,她的腦子裏驀然閃過一道白色的光芒,一片空白,手足無措。她機械地完成母親卞姬要她完成的規定動作,直到母親牽著陳舍南的手,如同交接一件奇珍異寶似的,鄭重地與她合在一起,她的心才咯噔一下落了地。她毫不猶豫地抓住陳舍南的手臂,再也不撒手。在這含香帶露的花季,她如願以償地嫁給了自小青梅竹馬的陳舍南,這幸福,酒一樣一下子將她灌醉了。

從家門口到港口的路並不遠,但走得慢。“五月節,日子好,家家姑娘變阿嫂,嘴裏哭,心裏笑,急急坐上大花轎……”這奶腔奶調的童謠,夾雜著清脆悅耳的歡叫聲,撒開了一片洋洋的喜氣。這童謠一下子提醒了她,怎麼剛才忘了哭呀!昨夜母親叮囑,按家鄉的習俗,新娘出嫁時務必將幾滴眼淚留在娘家,留下來就意味著不再欠著娘家什麼,全心全意地去建設自己的新家,營造自己幸福的愛巢了。看自己急的,看自己樂的,都快到花船了,想哭都來不及。可又轉念一想:今天就不哭!出嫁,是人生美好新生活的開端,幹嗎非哭不可?為什麼一哭就能還清娘恩?欠著就欠著吧,要是能讓陳舍南三天兩頭陪著一同回娘家,慢慢還,不是更浪漫、更有趣嗎?這樣想著,林綠依就釋然,一絲甜蜜的笑掛在臉上。晨光如水,浸潤著林家門前的青石板路,又透露出一抹清輝,將林綠依一張幸福愜意的臉映得通紅。

步下石階,踱過跳板,登上花船。林綠依回首一望,已然覺得眼前的家園仿佛陌生了,一顆心已然飛向那一座不知在夢裏出現過多少回的童年宮殿了!對於陳家,林綠依是再熟悉不過了。從小到大,她經常隨父親到陳家做客。她喜歡跟陳家那一對雙胞胎兄弟一起玩耍,一起讀書;她喜歡陳家那一座寬敞如宮殿的大宅第;她喜歡陳家那一組停泊在饒村碼頭的紅頭船。盡管樟林是紅頭船的故鄉,曾經是繁華的港口,但早已不見紅頭船的影子了。倒是陳家,特意保留著,一直供奉著!陳家是潮州著名的紅頭船世家,先輩憑借著紅頭船在海上闖蕩了近一個世紀,奠定了陳氏家族富可敵國的基業。盡管物換星移,紅頭船被曆史擱淺了,但陳家沒有忘,仍然讓這最後的一組紅頭船在這饒村碼頭矗立,成為一道獨特的文化景觀,也成為陳家人乃至海內外潮人心中的圖騰!今日,陳家迎娶,不用花轎用花船,這是陳家對船的情結不變,也是對她的疼愛,是陳家把她當成寶了呀!一股暖流湧上心頭,林綠依不由自主地又緊握了陳舍南的手,他們相視一笑,春意滿懷。

林綠依一腳踏進陳家這既熟悉又陌生的大門,心頭就像有一隻兔子在奔跑著。爆竹轟鳴,鼓樂喧天。這熱鬧非凡的場麵讓她激動起來,臉頰上就像有兩朵火焰在燃燒。跨過高高的石門檻,就仿佛從剛才的花船跨到另一艘大船,頓覺潮汐漲落,濤聲貫耳。就是拜過了堂端坐在洞房裏也宛如置身於船艙之中。這種不自在並非來自於當新娘的興奮與惶惑,而是來自於與陳舍北匆匆的一瞥!這一路上盡管有陳舍南挽著伴著,但她仍然有一種危機感,總預感到將會發生什麼。瞅見陳舍北的時候,她心中就一陣忐忑不安。她油然想起雪菲姨那一句經常掛在嘴上的話:“這倆兄弟,就是同一個粿印模扣出來的!”確實如此,這麼多年,她就從來都不曾將他們兄弟分清楚!原以為隨著年齡的增長和身體的發育,他們兄弟彼此間應該有所變化,有所區別,可乍一見麵,她仍感到困惑:這個陳舍北,不就是完完全全又一個陳舍南嗎!她重又陷入了一種尷尬,比兒時更無所適從的尷尬。

“一頂花轎二人抬,抬入廳堂拜堂來,堂上花燈共紅燭,燭照房內讓你猜。新眠床,新鋪蓋,新娘仔,新兒婿……”舍南舍北打著手轎,抬著她從花巷轉到後包,轉進大堂,又轉到花廳。轉了個天昏地暗,就將她放下來。“依妹,你猜你猜,我是舍南?還是舍北?”“你是舍南?你是舍北?”“嘻,嘻嘻,錯了,又錯了!”“不猜不猜,我就不猜。猜錯是錯,猜對也是錯!”“不猜花轎就不抬,不猜就不抬你搭船來!”她一聽就哭了。搭不了船她就回不了家。為了能回家,她就猜,無休無止地亂猜。可是無論如何,她都無法把舍南舍北分辨個一清二楚。這種弱識別力跟她的母親卞姬倒是一致。每次見到陳家兄弟,母親就會驚歎:果然是同一個粿印模扣出來!果然是一樣無二!這簡直就是一隻沒有謎底的燈謎……可是兒時是兒時,遊戲歸遊戲。眼前她是新娘,是陳舍南的新娘,不辨舍南舍北,這以後在一起的日子可怎麼過呀!

林綠依悄悄地從懷裏掏出一張照片來。這是早晨臨出門時,她突然想起,就趁著母親跟舍南說話的空兒,將照片找出來。這是她跟舍南舍北三人的合影。那一年,爺爺林雲翥病危,她不得不中斷學業,從汕頭趕回家伺候,送爺爺最後一程。臨別的時候,是舍北提議到英達影室照張相。舍南說好,從此一別,不知道何日才能再相見呢!居然有些傷感。舍北卻不言語,咚咚咚登上了影樓。影樓剛好在油漆,她不慎摸了一把紅漆,就使了壞,悄悄地將一隻紅指頭印在了舍南的臉頰上。這張照片,也就成了她分辨陳家兄弟的唯一藍本了!

端詳著照片,林綠依總想從某一點上將舍南舍北區分出來,可是仍然毫無辦法。除了舍南臉頰上那一枚隱約可鑒的指印,這兩兄弟無論是五官、輪廓、表情、衣著,都是毫無二致。這時,她就從心底佩服雪菲姨。作為母親,她對自己的一對雙胞胎兒子了如指掌,無論何時何地,隻要匆匆一瞥,她都能準確地判斷誰伯誰仲。有一次,陳守本父女要回家一趟,舍南舍北跟著去玩,在陳家做客的綠依也跟著去。這窮鄉下突然來了三個少爺小姐,自然會引來一幫人圍觀,小孩子就搗蛋,乘陳守本不在,一個男孩就惡作劇,將一手爛泥抹在綠依的花裙子上。這下可熱鬧了,舍南舍北拚盡力氣、奮起反擊……可回到家裏,綠依一邊哭一邊跟雪菲姨述說,說了半天也沒辦法說清扶起她的是誰,追過去跟那男孩打架的又是誰。溫雪菲聽了,笑了起來:“傻女呀!不用說,扶你起來的是舍北,追上去打架的,必定是舍南!”叫來兩兄弟一對證,果然無差!想到這裏,綠依笑出聲來,一轉念:真是傻女喲,誰進洞房誰就是陳舍南,這還用得著辨,用得著猜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