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3 / 3)

“媽,舍南讓我替他照顧綠依。綠依她不是一直沒弄明白我是兄是弟嗎?你別讓她知道我是舍北,不就行了?”

“兒哦!這是結婚過日子,不是你們小時候打手轎過家家!你曉不曉得,她現在是你嫂子,不是你以前的依妹!”

溫雪菲鎮定了下來,把舍北拉到自己房中,壓低了嗓子說:“兒哦,你聽著,你爺爺歲數大了,經不起任何折騰。你不能讓他知道舍南的事。還有,在舍南沒回來之前,別讓綠依知道你是弟弟,能瞞過一時是一時,瞞過一天是一天。還有,明天就你跟你嫂回樟林,當天去,當天回,就說家裏老爺子病危,不能多待。反正在你父親回來之前,這個家得保證安安靜靜,平平安安。”

“你是說,讓我當舍南替身,陪綠依回娘家?”

“兒哦,心正不怕影子斜。你就當上一回,把這一關混過吧!你替媽想想,替綠依想想,替林家想想,要是新郎新娘不返厝不回娘家,該弄出什麼笑話?陳家、林家如何丟得起這個麵子?反正這個就你我知道,過了明天就沒事了。嗬?”

陳舍北終於拿定主意,當一回陳舍南了。他心裏惦記著林綠依,腳下就不由自主地朝新房走來。

院門虛掩著,天井裏新添置的各式各樣盆景花木葳蕤繁茂,爭奇鬥豔。一股芬芳甜美的氣息彌漫著整個空間,也刺激著感官,讓舍北一踏進來就不停地揉搓鼻子。

“南,你跑哪去了?怎才來呀?”林綠依聽到門動,就柔聲叫著。

“嗯,嗯。”陳舍北支吾一聲,不知進還是退,就在花前磨蹭。

“你過來呀!你待著幹嗎?你來看看,我這脖子怎麼會有這幾個紅斑?準是昨晚被你搞傷了,讓人看見了,多羞!”林綠依對著鏡子,讓陳舍北看她脖子上的吻痕,那一身絲質旗袍領口本來就低,又讓她一隻手壓著,胸前就亮出一大片白,吻痕也一目了然。

陳舍北走近來,看了一眼,就張皇失色,下巴的肌肉僵硬,眼神閃爍,不能自持。他是第一次這麼近地看一個女人,不,是看一個含苞待放的女孩。這若隱若現的胴體,這用絲緞刻畫出來的曲線,含而不露,美妙不可方物;透進窗欞的陽光明亮而溫和,把人物和景物拚湊得明暗交錯,修飾得飽滿生動。

“你傻啦?這樣看我。嘻,好看吧,這旗袍?你呀,一夜不歸,我以為你不要我了呢!”林綠依輕盈地偎依過來,一雙涼爽的手臂匝住了舍北的腰,腆著一張嬌豔媚臉,深情地瞅著舍北的雙眼。太近了,太親了,舍北隻能看見兩道火焰一樣灼人的光芒在他的臉上燃燒,燒燙他麵頰,燒幹他喉嚨,燎枯他全身,讓他的鼻子出汗耳朵發燙,雙眼睜都睜不開……他感到自己已經被一股巨大的熱流裹挾到了半空,漂浮欲墜,不知所終。他感到自己呼吸粗獷,表情生硬,似乎連血液都凝固不動了。他感到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吸引著,將他不聽使喚的眼球拉到一處神秘的地方,他看到了一對白的山峰,看到了兩顆紅色禁果!這時,他的一隻手就被兩隻柔若無骨的小手牽著,輕輕地放在了山峰上……

“依,依妹,對不起,我,我是……”理智在關鍵時刻回歸,這不是本能,而是愛。陳舍北盡管說不出自己的名字,但他在這刹那間明白過來,無論是表明身份還是將差就錯,都是不道德的,都是殘忍的,都是對綠依的傷害!他選擇克製與隱瞞。他收回到了嘴邊的話,說出來的是:“依妹,對不起,是我沒有照顧好你!”

“嘿,怕我罰你了吧?你還沒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真的很急嗎?”綠依鬆開了舍北,院外有響動。

“出大事啦!昨天,日本仔侵占了南澳島!戰火已經燒到家門口了。依妹,我一早從澄城回來,這一路到處都是從南澳逃出來的難民,每個路口都有士兵把守,人心惶惶,陰雲密布。”陳舍北一說到南澳,一說到日本侵略者,就從窘迫慌亂中解脫出來。兩個人挨得很近地坐下來,聊起了時局變化,聊起了抗日救亡,聊起了汕頭青年救亡同誌會。到了午飯時間,綠依抱起剛從“聽潮樓”搬來的玉白菜說:“南,我們去看爺爺,他想看這個寶貝。”

“哦,哦……”陳舍北一聽,心慌了。爺爺雖然老邁昏聵,但在他跟前處久了,說上話了,他還是能夠分辨出舍南舍北的。

“卟,卟喳——”這時,一隻小麻雀冒失地撞進房來,這鳥的擅入,不僅添了樂趣,還幫舍北過了一關。

“鳥!依妹,抓鳥!”舍北歡叫起來,撲上去,小鳥飛上婚床。

“喲,快!快抓住,真好玩。”綠依抱緊了懷裏的玉白菜,大呼小叫起來。

“是隻雛鳥。”舍北爬上床,將停在大紅緞被上麵的小鳥逮住了。

“給我,我看看。”綠依湊上來,兩個人就都擠在婚床上了。

“南,你真好……”逮鳥有功,綠依在舍北臉上深深地吻了一口。

“哎呀,依妹,我,我去找個籠子來。”舍北被這一吻把心都跳出來了。他再也待不下去了,於是找個借口,倉皇逃出林綠依的新房。

陳舍南還是沒有回來。溫雪菲無奈,隻能繼續讓陳舍北對付著。晚上,她以老爺子身邊離不開舍南為由,把舍北留在了老爺子房中。對此,林綠依心裏難過,可嘴上還是說好,臉上仍是陽光燦爛。一夜睡醒才發現枕頭濕了一大片,知道自己夢中哭了一回。

陳舍北西裝革履,與陳舍南當新郎的裝扮一模一樣。隻是靦腆、拘謹,見了林綠依更是渾身不自在。溫雪菲牽著綠依的手,左一句小心,右一句留意,又再三叮囑陳守本父女,這一路上千萬要多留個心眼,早去早回。林綠依一言不發,看了陳舍北一眼,就管自上了轎子。南澳淪陷,這水上並不太平,回娘家就不再動用花船了。改為陸路就免去了一路上的麻煩,各自坐在各自的轎裏,這更合了溫雪菲的心思。

林家雙親早已侍立門閭,望眼欲穿。遠遠地看到新郎新娘回來了,卞姬高興地大呼大叫起來。她搶先林蔭墨一步,摟住綠依,誇張地端詳起來,口中喃喃:“好呀,才兩天不見,我們的女兒怎麼就好像長大了,更漂亮迷人了!”弄得綠依滿臉紅暈,握緊小拳頭連連捶著母親,不讓她再說下去。林蔭墨見了,也輕輕地打了妻子一下,親切地牽過女兒的手,一同來到堂上敘座。

林家行醫濟世,交往本來就廣,再加上林蔭墨脾氣好,樂於交朋取友,所以這女兒返厝會親之日就變成林家親戚朋友的大集會了。隻是綠依與卞姬故意躲著眾人似的,母女倆總是貓在二樓房中細敘,催了半天,也隻有卞姬出來應酬一會。綠依不在跟前,舍北就輕鬆了許多,與林蔭墨一同待客,談吐自如,舉止得體。隻是此刻他要當的是舍南,說的話都要三思。

到了午宴時候,林綠依才不得不出來就座。

剛剛舉杯,門外又響起一陣脆響脆響的女孩子的笑聲。卞姬一聽就笑著站起來,對舍北說:“舍南,你聽,是誰來了?”

陳舍北正吃著蠔烙,一聽嚇得一口鮮蠔堵在嘴裏,半天說不出話來。卞姬話音未落,已經有一對裝扮時髦的女郎站在門口了。舍北心中一驚,這來者正是他們汕頭一中的同學——“一中姐妹花”藍藹然與藍靈慧。高挑個兒的是姐姐藹然,矮胖結實一點的是追了舍南三年沒有得手的靈慧。這藍藹然是個文靜溫和之人,舍北與她還談得來,這藍靈慧可就不好對付了,她追了舍南三年,是從心底裏愛著的,如今舍南負了她,不知她會如何借題發揮呢!這樣想著,他就不敢正眼看藍靈慧了。

“咦,舍南呢?”果不出舍北所料,藍靈慧一入座就四處張望,瞅著陳舍北詫異地問。

“妹,你是想他想出病來了,那不是舍南難道是舍北?”藍藹然說著,隔著兩個桌子舉杯與新郎新娘致意。

“不對啊!姐……”藍靈慧從不懷疑自己的判斷。她對陳舍南愛得刻骨銘心,對陳舍南的一舉一動了然於心,這滿校園誰都不辨阿舍伯仲,唯獨她從來都沒有混淆過。她斷定與綠依坐在一起的是陳舍北絕對不會錯,但她從舍北與她對視時的表情中已經料定這裏麵一準發生了什麼事!也許,也許舍南讀了她的“絕交信”,改變了主意……這樣想著,她就不再吱聲了。

這宴會有了藹然和靈慧,氣氛就更活躍了。作為同學,她們很自然地要給新郎新娘敬酒。藹然敬過酒要回座位,靈慧就是不肯,非得讓這對新人表演喝交杯酒不可,喝了交杯酒又說不到位,不親熱,必須來一個接吻,讓大家見證一下愛情。這下真讓舍北難堪了,但又不好拒絕。鬧了一陣,還是卞姬過來解圍。她走到藹然和靈慧跟前,與她們碰了杯,喝了酒,提議由她們倆合唱一首歌來為這對新人祝福,當即得到全場的叫好。靈慧站起來,說唱歌可以,但新郎新娘得一起來,鋼琴伴奏。這下,就更加熱鬧了。歌曲是時下流行的《茉莉花》,靈慧唱到“我有意采一朵戴……”時,走到舍北身旁,在他的腋下狠狠戳了一指頭……

宴會一結束,舍北就急著要走。又是靈慧多事,說這新宮的媽祖最顯靈,哪有新娘子回家不去祭拜的?這一提醒,卞姬就一拍大腿,說隻顧高興,倒把這事忘了!靈慧說的對,求了媽祖,明年回來就抱男孫了!說得綠依又一陣臉紅耳熱。

將一對新人送出門去,林蔭墨夫妻還沒有把功夫茶衝上,砂鍋裏的水正咕嚕咕嚕響,就被外麵一陣陣巨大的聲浪覆蓋。林蔭墨一驚,回過神來叫道:“不好,是飛機,日本仔的飛機!”話音未落,就轟隆隆響起了爆炸聲!外麵汽笛長嘶,防空警報此起彼伏。

林蔭墨驚魂甫定,就想起到新宮拜媽祖的女兒女婿。他急忙招呼上兩個藥房夥計,朝媽祖宮方向奔去。

到處塵土飛揚,到處雞飛狗跳。往日井然有序百業興盛的古鎮市井,被日寇的幾枚炸彈一轟,頓時亂成了一鍋粥。林蔭墨經過永興街時,看見盛發記狗肉店被炸塌了一大角,門樓歪斜,一扇門板橫在路上,已斷成兩半。有幾片狗肉飛散在周圍。盛發的夥計阿忠哭喪著臉,見了林蔭墨就走上來攔了去處說:“林先生,快救,救我盛老板,盛老板被壓在砧板下,抬出來就昏過去了!”蔭墨猶豫了片刻,就對跟在身邊的兩夥計說:“你們快隨阿忠進去,把盛老板抬診所去,我馬上回來。”邁出兩步,又問阿忠:“你,看見我家綠依麼?”阿忠直搖頭。蔭墨就直奔新宮而去。這時,飛機投了十餘枚炸彈,仍在空中盤旋。遠遠地看見新宮的梳妝樓也塌了一角。蔭墨就緊張了,轉過街口,迎麵卻與舍北撞了個正著。舍北背著綠依一路奔跑著,見是嶽父來了,也說不出話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一進家門,卞姬忙上前扶著綠依,在客廳的桑枝炕床上躺下。大家便都圍上來問長問短。綠依連著說了好幾句“沒事”,才讓大家把心放下。綠依是被那爆炸聲和汽笛聲嚇壞了,撒腿跑了幾步,腳就崴了。回到家才知道腳痛,就掉起眼淚來了。林蔭墨忙放下手頭的盛老板過來為她看傷,揉揉捏捏,用力一按,綠依“哦”的一聲之後便說不痛了。再擦點藥酒就能站起來了。

“哎,綠依這腳崴得真是時候,讓新女婿在林家門口表演英雄救美,真的好感動喲!”驚魂甫定的藍靈慧這時就拿舍北綠依開玩笑了。

“你這鬼妹,日本仔的炸彈也沒把你嚇成啞巴!英雄救美怎啦?不救美還能是我們林家的女婿?”卞姬心裏高興,也跟著湊熱鬧了。

“我真是嚇破了膽,急難時還是男人行。”藹然這時給舍北端來一杯開水,又說,“舍南,看你平時文質彬彬,關鍵時還蠻有男子漢氣概。”

“綠依真有福氣!我呀,要是有你的一半福分就好了!”藍靈慧睜著一隻大眼,眯著一隻小眼,直朝舍北扮鬼臉。

幾位姐妹就這樣湊在一起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倒急壞了一旁插不上嘴的陳守本。時候不早了,按太太的吩咐,吃過了午飯就回家,免得夜長夢多。他就讓淼淼給舍北送茶水遞眼色,可舍北這時倒像沒事人似的,隻顧跟藹然討論著抗日救亡,討論著中日戰爭。

好不容易等到林蔭墨為盛老板處理完傷口,綠依才開口向父母辭行。

“今天可不行,”卞姬挽留說,“腳崴了,雖不是很嚴重,但馬上走路可不行。再說時候不早了,外麵又不平靜,住下,今晚住下,藹然和靈慧還沒跟你玩夠呢,都住下,難得大家一起熱鬧。”

“就是,這日本仔的飛機才走了多久?萬一又飛回來,在你們路上也扔幾個炸彈,不讓我們擔心死啦!”藍靈慧巴不得,就想看這陳舍北如何收場。

“住下吧,綠依。你還不知道吧,靈慧明天就得趕到海山去報到。前線部隊缺醫護人員,從護士班裏挑的靈慧。”藍藹然說到這裏,眼睛濕潤了。林綠依一聽,上前摟住了藍靈慧,就再也分不了手了。

林綠依不想走了,陳舍北能有什麼辦法。見陳舍北沒開口,林綠依就自作主張,先打發陳守本父女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