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2 / 3)

婚禮熱鬧了一天,夜晚沒有鬧房也沒有聽房。不勝酒力的陳舍南強撐著送走了最後一批客人,就恍恍惚惚地入了洞房。洞房一派橘紅,一雙紅燭跳動著兩穗金黃的火焰,火焰中身著紅旗袍的新娘就像一塊燃得通紅的炭火,逼射得舍南眼花繚亂,他一手扶床沿,一手搭在綠依的肩上,屁股一歪就癱倒在床上了。

綠依嬌羞地瞅了舍南一眼,起身給舍南端來一大杯水。看著舍南喝水的模樣,她倍覺親切,仿佛回到了從前。坐在床沿上,對著紅燭,雖不說一句話,但兩雙手已經握在一起了。

舍南這裏是擁玉懷香,箭在弦上,舍北那邊卻心亂神迷,坐立不安。午夜的清風吹去了他的酒意,也清醒了他的神誌,他猛然意識到,今宵要是不把綠依從舍南懷裏奪過來,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篤篤,篤篤篤”這急劇的敲門聲把舍南和綠依都驚住了,僵了半天,才明白是舍北在敲門。

“舍南,你開門,我渾身難受,我心口痛,我,要跟你一床睡。”舍北哭了起來,孩子一樣哭了起來。

“舍北,你不能進來!你瘋了?你這是什麼話?”舍南渾身發抖,卻起不來,又躺不下。

“舍南,舍南你不是要上前線抗日嗎?你不能,你不能害了綠依!”舍北推開了門,雙手拉著兩隻銅門環,人都擠一半在屋裏了。

“你,出去!你發什麼酒瘋呀!有什麼事明天再說,你還讓我,讓我們睡不?”舍南見綠依蒙在被窩裏,就急壞了。

“不!舍南,你,把綠依給我,我不能看著她嫁給你!”舍北說著就要進屋來。

這時候,溫雪菲趕到了。她一把將舍北揪出新房,揚手就是一巴掌:  “你是舍衰先人啊!”舍北就怕母親,一見母親他就安靜了下來。溫雪菲來到房中,對綠依說:“依兒,沒嚇著吧?常言道,小叔與嫂,沒大沒小,是你小叔來鬧房,鬧過就好,好好睡,好好睡。”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不容易平靜下來,舍北又來了!

“舍南,陳舍南,你開門!”舍北顯得比剛才更急切,聲音都變了,帶著哭腔。

“舍北,你瘋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舍南真生氣了。

“不,舍南,我要見你,你出來!我有重要的事說……”

“你走呀!天塌下來也是明天再說!”

“不,真的是天塌了!天真的塌了,出大事啦……”

舍南猶豫片刻,見綠依示意他起床,就親了她一口:“我出去看看。”

“嗯,快去,別真的出了什麼事。”綠依出了一身汗,突然覺得有點冷。

目送舍南出了洞房,綠依就起身,換了一身睡袍,重又在床沿上坐下來。夜已經很深了,她內急了,可就是找不到可以方便的地方。這陳家怎麼這樣粗心啊,新房能不安抽水馬桶?她知道,陳家幾乎每一間房都安有這種專門從上海買來的便器。她扭亮了電燈,就看見大衣櫥兩側隱蔽著兩扇小門頁,門目上寫著“彈冠”,“振衣”。推門進去,裏麵是水晶宮一樣的光滑明亮。釉光照人的瓷地板,乳黃色的浴缸,白色的洗手盆,銀光閃閃的花灑,還有一個淺綠色的抽水馬桶……這陳家呀,就是儒器!

綠依把自己收拾幹淨。對著大鏡子,扮了個鬼臉。她突然產生了愧意,狠狠地對著鏡子裏的自己打了一拳。她身上不方便,偏偏在出嫁的時候來紅了。早上,母親將舍南拉到一邊嘀咕了一陣,就是為了這事。她害羞,她看見舍南一張臉也憋得通紅。剛才,就在床上,舍南好幾次觸到了禁區,都戛然而止……

夜,出奇的靜。林綠依坐等到了天明。

陳家娶新娘不乘花轎乘花船,一時成了饒村方圓百裏的美談。這美談傳到店仔頭“易半仙”耳中,這位專事算卦占卜的老先生眉頭一皺,口中念念有詞:“舟者,漂蕩也。這老陳家,怕不得安寧啊!”這是讖語?是不幸言中?

在這國難當頭的時節,陳家大辦壽宴已屬“不識時務”,而隨之操辦婚禮更是“逆水行舟”。要是平常人家,婚喪喜慶或許與時局關係不大,但陳家畢竟名門,牽涉麵廣,走動人多,自然容易生出枝節。

陳家從這一天開始,確實不平靜。新娘還沒接進家門,老爺子就被一口痰堵上,立刻翻了白眼,嚇得一家人手忙腳亂,幸得淼淼及時用嘴巴將痰吸出來,幫老爺子換上一口氣。直到林綠依上前請安時,老爺子還沒完全恢複。

“好,好,嗬嗬,咳咳,依,依……”老爺子又咳了起來,話說不成句。溫雪菲就讓綠依偎著老爺子坐下,又按照老爺子的意思說:“綠依呀,你跟舍南這門親,是當年老爺子跟你爺爺說定的,老爺子能看著你嫁過陳家來,高興。”溫雪菲說話盡量大聲,生怕老爺子聽不到。見老爺子點著頭,又說下去,“依兒呀,老爺子高興,定下婚期,就讓準備花船,這也是當年兩位老爺子坐在紅頭船裏商量好的,今天都辦到了,老爺子這下可放心了。”溫雪菲說畢,欲將老爺子的雙手掖進被裏,綠依接過,輕輕地撫摸著,臉上掛著激動的淚水。“爺,爺爺……”她泣不成聲。從小,她就打從心底裏敬愛這位慈祥的老人,她也聽過許許多多關於老人的故事。每一個故事,都令她感動和敬佩。更何況,許多故事都跟她自己的爺爺有關,隻可惜,自己的爺爺走得太早!

“南,南,你,你好福氣……”老爺子費了好大勁,終於把話說出來,可又喘了……

過午,婚宴尚未結束,澄城陳家批局的夥計就急匆匆來報,說有批腳在外砂渡口看到竹野原田一家被澄城自衛隊給抓走了!溫雪菲聞言,將信將疑,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見陳海國匆匆離席,忙跟出來問了個究竟。果然,原田被扣在澄城,自衛隊派人來報,且直言不諱,索要四千大洋擔保費!陳海國隻說了一句救人要緊,就跟麥漢斯一同上轎急奔澄城而去。

第二天一早,溫雪菲才發現,陳舍南昨夜離家至今未歸,新婚之夜,新郎新娘居然沒有圓房!

“守本,守本!”溫雪菲這下急了,對姍姍來遲的陳守本發脾氣,“都水淹金山了,你還悠哪裏去?舍南呢?快給我找……”

“太太,這個,少爺已經……怕是一時半刻找不到了。”陳守本心裏發虛,昨晚他是酒喝多了,看著舍南舍北兩少爺出門,卻知情不報。

“這麼說,他們半夜就走?兩兄弟一起走?唉喲,這對冤孽啊!”溫雪菲氣得不知所措,把手中的一把扇子給撕了個稀爛。

“太太,不好了,一大早外麵就傳開了,說澄城、汕頭到處都是兵,像是要打仗。”網嫂一早從店仔頭買菜回來,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讓溫雪菲心裏更慌。滿蓮上前扶著她,在桑枝椅上坐了下來。

“天下紛亂,他們這些學生娃,報什麼國啊!”溫雪菲猜度,這兩兄弟的離家,肯定跟外麵要打仗有關,就抹眼淚了。

“新娘仔又雅又賢,阿舍怎就放得下呢!”滿蓮歎息。

“唉喲,看把我氣糊塗了,快,看看依兒去!”溫雪菲猛然想起被晾在屋裏的新娘,急匆匆地到新房來。

林綠依出乎意料的平靜。她獨自對著梳妝台,慢慢地梳理著頭發。見了太太,上前請安,溫雪菲一把將她抱住,倒先哭了起來:“依兒呀,舍南他,這冤孽,是撿了金元寶不知福啊!生生委屈我的兒啊!”

“姨,你別急,我知曉。他要走,誰也留不住。”林綠依嘴角掀了掀,說出來的是一句識大體明大理的話。

“可這是新婚啊!再急也得暖暖被窩再走啊!不行,我得派人去找,我得告訴老爺……”溫雪菲聽林綠依這麼一說,心中又是一陣愧疚。但好歹是對新娘放心了,她輕輕地拍了拍新娘的肩,然後急忙回到大堂來。

“滿蓮,這事千萬別對外聲張。家醜哦!唉,這個老爺呀,跟了麥漢子,不知又瘋到哪裏去了!”溫雪菲一邊搖電話機一邊憤憤地抱怨。

“是麥漢斯。太太,你找澄城蔡家,一準沒錯。”滿蓮話說出口,就知道自己又多嘴了,太太最恨她對老爺的事知之過多。

“沒準就在汕頭埠行鋪內呢!”溫雪菲故意先打給汕頭行鋪,介兒來接聽,她靈機一動,問的是陳舍北在不在。

安排好午飯,溫雪菲讓淼淼給新娘送到新房來,親自陪著新娘在房裏吃。按說,林綠依跟太太是再親熱不過了,少時在陳家做客更經常一起吃飯,可這一頓飯卻吃得不是滋味。

溫雪菲昨天累了一天,夜裏又被舍北鬧得一夜都沒有睡好。一大早找不著兒子,陳海國又沒回來,再加上網嫂所說的要打仗,這心頭就七上八下。這個海國怎還不回來?這一個局麵,該如何收拾?

見新娘平靜,溫雪菲就想起了老爺子,也不知道老人家昨夜可好?這些日子,伺候老爺子的是陳守本父女。陳淼淼是個老實人,因為昨天老爺子噎了痰,嚇得她差點哭起來。幸好林先生教給她幾下急救招數才解了危急。但這一夜,她是再也不敢合上眼了,所以一見太太就如釋重負。

“老爺子昨夜可好?”

“好,還好。”陳守本扳著指頭說,“起夜三次,咳嗽十一次,打呼嚕就差不多沒斷過……”

“好了好了,沒什麼大礙就好。怎麼還沒醒來?”溫雪菲走到床前,觀察著老人家的神色,倒被老人嚇了一跳。

“哦?誰呀?我醒了,哪能沒醒?”老爺子大聲說話,圓瞪雙眼。

“嗬,爸!你嚇死我了,先喝杯茶好不好?”溫雪菲笑著問。

“新娘仔呢?怎麼還沒過來請安?”老爺子神氣比昨天好多了,想見林綠依。溫雪菲就著淼淼馬上去傳話。“嗯,守本,快給我洗臉梳頭,這副老古董,可別嚇著我那小孫女,啊,過了昨天,已經是孫媳婦了,嘻,嘻,我比雲翥好福氣,我有孫子,他有孫女,孫女就當孫子的媳婦,嗬,嗬,咳咳……”

“好了,好了,別說話了,看你高興的,又咳嗽了!”溫雪菲也笑了,邊說邊笑,又喂了老人兩口茶水。

少頃,新娘仔就來了,清清亮亮地叫了聲“爺爺”。又親切地叫了溫雪菲一聲“姨”。挨著溫雪菲坐下來,又接過她手裏的毛巾,細心地給老爺子擦了臉,梳了頭,之後便乖順地陪著說話。溫雪菲就坐在一旁靜靜地看,確實看不出新娘有什麼不快。仍是那樣的滿臉光鮮,仍是那樣的善解人意,仍是那樣的輕聲細語,真是好家教啊!可惜這個舍南……溫雪菲正歎息著,就見舍北回來了!

陳舍北上前給爺爺問安,老爺子抬了抬沉重的眼皮,說了句:“舍南,將樓上那尊玉白菜搬新房去,就賞給你們了,玉是重器,菜就是財,圖個吉祥。嗬嗬……”舍北聽了,嗬嗬地應了兩聲,來不及再說話,就被母親拉起,跨出爺爺的房間。

林綠依還是發愣,她還是弄不清回來的是舍南還是舍北。既然爺爺叫他舍南,那就是舍南回來了。

“怎麼回事?你們兄弟到底怎麼回事?”溫雪菲壓下心頭的怒火,她急於知道舍南的下落,急於從舍北這裏得到所有的答案。

“媽!慘啊,這下可慘啦!南澳島被日本仔占了,淪陷了!”陳舍北再也控製不住,他一把抱住母親,卻答非所問。

“哦!這千刀萬剮的日本仔啊!果然打到家門口來了!”溫雪菲歎了口氣,哽咽著說,“這下,南澳人就慘了,那麼一個小島,逃都不知道逃哪去!”

溫雪菲好像才想來問:“國軍呢?不是有國軍把守嗎?怎麼一夜之間就淪陷了?”

“唉,哪能敵得過啊,再說國軍根本就沒準備……唉,那叫什麼兵呀!媽,我也要當兵去,上前線!殺敵!保家衛國!”

“你?憑你?別瞎起哄,你一個學生仔,老實在家待著。咦,舍南呢?他怎麼沒跟你一起回來?”

“媽,舍南讓我告訴你,他,歸隊去了。”

“咋?歸隊?他,他怎能扔下綠依……慘了,慘了,明天,還得帶著綠依返厝呢!這下可亂了,我,這下如何給林先生一個交代啊?”

“媽,舍南他早就入伍了,他是請了假回來結婚的,沒想到,還過不到一夜部隊就緊急集合,他,身不由己啊。他讓我回來,照顧好依妹。”

“你,你等等,你,千萬別讓綠依知道舍南歸隊的事。無論如何總得給林先生一個交代再說。唉,你們兄弟啊,真讓媽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