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
林蔭墨上青嵐山本來是為了給餘羲護治病。餘羲護是父親的舊人,對他的請求,林蔭墨是隨傳隨到,從未怠慢。來到山上他才知道,山上風雲變幻,把頭的已經不是餘羲護,也不是芮旗純。一場內訌之後,剛上山入夥不久的“先生”洪其伍取而代之,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山大王。
給餘羲護看病沒費多少工夫,林蔭墨更多的時間用在了一幫小兄弟身上。這山上看個病不容易,幹完了,洪其伍才允其下山。
這一路上,每想到洪其伍那一張陰冷的笑臉,林蔭墨的心裏就咯噔一聲,像有一根弦折斷了一般,這林家,怎麼總是擺脫不了跟青嵐山的瓜瓜葛葛呢!也許這就是宿命!
“站住!林先生!”
林蔭墨聞聲就是一個激靈。他本能地將身子隱藏在峰岩的一處夾縫裏。
“站住!林先生?林先生!”是二剮頭,二剮頭追上來了。看他的形神,好像發生了什麼意外。
“林先生,你出來啊!你躲著幹嗎?”二剮頭找了半天都沒有發現林蔭墨,但他知道他就藏在附近。“好吧!你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你不出來,就聽著!林先生,餘爺讓我勸告你,山下打仗了,澄城、樟林都被農民圍住了。好幾千人,正跟潮梅警備司令部的軍隊打得沒頭沒臉。有一溜兒人馬正朝這青嵐山撤,餘爺怕你下山撞著。你可要當心,想回山寨避一避就跟我回去,要是不怕死,你就自己下山去!我可不奉陪!話我是帶到了,聽不聽由你!”二剮頭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說完了調頭就往回走。
林蔭墨猶豫了片刻,還是往山下走去。山上的洪某可不是好東西,再說,就是真的撞上農軍,他一個行醫的,難道還會被他們吞了?生死大劫,林蔭墨已經經曆了不是一次兩次了。
黃梅時節,晴少雨多。林蔭墨離開二剮頭喊話的山坳,繼續向山下走去,沒走多遠便披了一肩梅雨,透了一身水氣。晚上五六點鍾光景,天就黑了下來,遠遠近近的山巒朦朦朧朧。腳下這條路,林蔭墨走過多次,可是在這樣的雨夜行走,還是頭一回,他感到心裏有一種隱隱的恐懼。想到洪某的凶惡,想到二剮頭的傳話,那一支支梭鏢土銃就仿佛橫在前麵的路口上了。
終於,看到前麵有稀疏的燈光了!那個小村子的輪廓黑黝黝的,如同茫茫夜海中的一座島嶼。林蔭墨加快了步伐,匆匆走進前麵那一條泛白的山野小徑。
“誰?站住!”踏進村口,林蔭墨就被兩杆梭鏢鎖住了去路。隻見黑暗處冒出好幾個人來,也不問青紅皂白就將他五花大綁捆了起來。
“你們是什麼人?我是行醫的先生!”林蔭墨叫了起來,但立即就被一團爛布堵住了嘴,一聲都吭不出來了!
“什麼行醫的,準是探子!關起來,天亮再說。”給他塞爛布的漢子下手很重,那爛布極臭。
“進去,老老實實蹲著!”林蔭墨的後背被重重地一擊,人就顛了幾步,撞進了一間充斥著牛糞味的房子。癢!癢啊!當即,他的雙腿,不,已經是全身,都爬上了密密麻麻的跳蚤!對!是跳蚤無疑!隻有跳蚤才這樣的咬人!他,動彈不得,他,有口難言,他,活不如死!癢,癢啊!這癢比痛更難受,更讓他忍無可忍!
不知過了多久,林蔭墨已經渾身發熱起來,那皮膚的神經漸漸地變得遲鈍了,麻木了,他的精神也已經在慢慢地崩潰了,瓦解了,支撐不住了……他頹然倒在一堆爛草上,腦子裏閃過了一個念頭——“我要死去,或者昏迷!”反正要盡快地失去知覺!
“起來!你是醫生?快起來呀!”林蔭墨聽到門被打開的聲音,聽到了說話聲。
“醫生?走出來!”有燈光,一盞小風燈亮在門口。林蔭墨睜開一條眼縫,但眼皮太沉重了,重又合上了。
“誰是醫生?我,我不就是醫生嗎?”林蔭墨終於清醒過來,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但他的嘴被堵住了,隻能使勁地蹭了蹭腳下的泥地。
“你?好吧!你出來。”小風燈一晃一晃,就有一道光線引導著,讓林蔭墨走出了牛間。
“我,我是醫生!有人看病嗎?”撤了口中的爛布,林蔭墨說話了。他被帶到村子裏的祠堂,這祠堂並不寬敞,比樟林的任何一座祠堂都小,都殘破。但這座祠堂卻要比剛才那牛間幹淨多了,溫暖多了!哦,昏暗的燈光下,林蔭墨看到了許多男人!幾乎整個屋子都擠滿了男人!
農軍?準是二剮頭說的,被潮梅警備司令部的軍隊擊潰了的農軍!林蔭墨見到了一杆紅色的農會旗,無精打采地靠著一隻破風櫃,無聲地證實了林蔭墨的判斷。
“你是醫生?快救救他!他,快不行了。”
提著小風燈的漢子把燈舉到林蔭墨跟前,將他的臉照亮了。
“我還被捆著呢!”林蔭墨不滿地說。
“鬆,快鬆綁啊!”漢子說。
“我得換換衣服,渾身都是跳蚤。我都麻木了。”林蔭墨又說。
“換衣服?這裏哪有什麼衣服換?你要是真難受就脫光來了。快,快救人啊!”漢子急了。
“放屁!你見過醫生光著身子救人嗎?”林蔭墨來氣了。
“農民可以光著身子除草,漁民可以光著身子捕魚,黑燈瞎火,你就不能光著身子救死扶傷?”又走過來一個高個子,說出的話,一聽就知道是個有文化的人。
林蔭墨果然脫光了身子,他將衣服用力抖了又抖,反轉過來,又重新穿上。
“你快呀!什麼狗屁醫生!人都快不行啦!”那矮個子急了,上前推了林蔭墨一把,卻馬上被高個子製止了。
“你,你是怡生堂的林……”
“嗯。你認識我?”
“唉喲!林蔭墨,林兄!我,我是陳海安呀!”
“海安?你,你怎能當農軍?你怎麼會在這呢?”
“嗨!是他命大,在這裏還能遇到你,你是大救星啊!快,快救人!”
“哦,都傷成這樣了!”
“能治嗎?”
“這個,唉,你看看,我的藥箱呢?”
“丟在路旁了?阿矮,快去找,快去找來。”
“裏麵也沒什麼藥啊!這麼重的傷,又在這山裏,三更半夜,你叫我如何治啊?”
“你有辦法。是他命不該絕!許多革命工作在等他去做哩!蔭墨兄,林醫生,你醫術、醫德都遠近聞名,無論如何,你就施展一下神功吧!他能否活下來,就看你的了。”
“尿!撒尿!來,叫幾個後生仔來,讓他們撒尿,撒在碗裏,給他灌下去!”
林蔭墨將已經奄奄一息的病人扶起來,讓其靠在自己的大腿上。這時,他才仔細地端詳起病人的臉來,居然覺得有點眼熟,就讓矮個子去擰一條濕毛巾來,一邊為其擦臉,一邊追憶著,還未及想出個端倪來,喝下兩大碗尿的病人就開始嘔吐起來,什麼飯啊,菜啊,血啊,水啊,通通吐個幹淨,通通吐個淋漓,這酸臭腥膻的氣味直撲過來,叫又累又餓又困的林蔭墨差點招架不住。可是,此時此刻,他不能放棄,他不能倒下!他就是赤手空拳也要把手裏的病人救活,不然就算不得名醫世家,林氏傳人!
“蘇!蘇老弟!”陳海安見病人醒來,大聲地叫了起來。
“蘇?蘇班……”林蔭墨的眼前一亮,他讓矮個子將小風燈移近來,將病人的臉照個一清二楚。是他?原來是他!林蔭墨默不作聲,他認出了眼前這張臉的同時,就想起了洪其伍的話:國共關係破裂,軍警現在到處搜捕共產黨人。
“蔭墨兄,真謝謝你!他活過來了!”陳海安激動得雙眼淚光閃閃,他的身後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滿了人。
“你們打算怎麼辦?將他?”林蔭墨用下巴示意著懷裏的病人。
“失敗是暫時的,勝利是必然的。我們要用‘紅色恐怖’來對付‘白色恐怖’。至於他,我想,隻能暫時找一戶親戚將他保護起來。”陳海安說著蹲下來代替林蔭墨,將病人抱在懷裏,一臉生死與共的表情。
林蔭墨打起精神,為病人做了一番氣功治療,見狀態穩定了,就對陳海安說: “天亮之前,必須將他轉移,不然,明天一打起仗來可就麻煩啦!”
“醫者父母心,蔭墨兄,你,現在也隻有你,幫幫我,把他送到饒村,送到我家去……我,還有任務,我還得上一趟青嵐山!”陳海安激動地握住林蔭墨的手,他又顫著聲對懷裏的蘇班說,“蘇老弟,我們隻能將你托付給林醫生了!你要咬住,你千萬要頂住啊!等我們回師的時候再去接你。”
陳海安不顧林蔭墨的勸告,決意要上青嵐山,他的任務是去做爭取青嵐山土匪加入革命隊伍的工作。陳海安說,當年黃岡舉義,他與餘羲護同被關在一間牢房,有患難之交。林蔭墨說,山上現在說頭句話的,不姓餘也不姓芮,是個姓洪的,這個人詭。可是,陳海安不聽勸告,說,就是不成功,哪怕是搭上生命,他也得去。
“好吧,那,我們上路吧!”林蔭墨讓矮個子背著病人,趁著黎明前的黑暗,三個人走出了小山村,繞著小路,向平原走去……
二
雞鳴殘月,天將破曉,當林蔭墨一行三人來到韓江秋溪渡口時,就聽到背後響起了一片槍聲。這槍聲讓林蔭墨心頭一驚,他想起了二剮頭說的話,意識到蘇班是個危險的人物,不能草率行事。但是眼下,隻有饒村,隻有陳府,才是蘇班最安全的避風港。
林蔭墨來到陳府見到了溫雪菲的時候,已經是午後了。午後的鄉村是白天裏最安靜、最困倦的時光。林蔭墨的不期而至把溫雪菲嚇了一大跳:“先生?是先生呀?你,咋啦?”林蔭墨微笑著:“咋啦?我是不是變成山大王,把你嚇著了?”溫雪菲笑了:“嘿嘿!我真的差點沒認出你來!”林蔭墨喟歎:“唉,我這把骨頭。都差點散在青嵐山上囉!”溫雪菲猜到林蔭墨有急事,就往大堂上請,又讓下人端來一盆水。“先生,你今天來,有事?”
“有事,急事!”林蔭墨接過毛巾,擦了擦臉上的汗,“海國最近沒回來?”
“沒有。你呀,有事快說。怎麼?對我說不得?”溫雪菲坐下來,生火衝茶。
“哪有什麼事不能對你說的,這事就找的你!”林蔭墨一見水才覺得渴,也不等水開,提起水壺,喝了幾大口涼水,之後就一五一十地將青嵐山下巧遇陳海安和蘇班的經過說了。
溫雪菲靜靜地聽了,臉上的表情不停地變化,最後,她居然直截了當地說:“不行,先生,你不能將他帶到這裏來!你這是給我出難題啊!”
“哦?你怕惹麻煩?他可是海安的人啊!就是擔多大的風險,也得留下他。”林蔭墨瞅著溫雪菲滲著細密汗珠的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