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你是誰?”對著從天而降的一個陌生男人,女主人臉色驟變。
“哦,走錯地方了,阿嬸,對不起!”蘇班顯然十分難堪。但他馬上發現,眼前這位女主人有點麵熟。
“你,有人追你?”女主人見是個斯文男子,心頭就平靜了下來。
“嗯,他們認錯人了。我怕吃虧就逃跑……這,把你給打擾了!”蘇班進退兩難。
“哦,你,你是蘇老師吧?我看過你們的話劇。卓雅總是提起你呢!”女主人終於認出蘇班來。
“卓雅?你是卓雅的母親?”蘇班也感到很意外。
“對呀!快,快進屋來,這裏僻靜,一般人不會找來。你歇一歇,我給你倒碗水喝。”女主人潑辣的舉止,又快又脆的話語,與卓雅真是一模一樣!蘇班鬆了口氣。
不一會,陳卓雅就回到家裏了。她一見到平平安安坐在家裏喝水的蘇班,竟然不顧渾身汗濕,也不回避母親,就猛然從後麵將蘇班抱住了,激動地抽泣起來……
“砰,砰”,“開門!開門!”急劇的敲門聲,叫嚷聲,把屋子裏的三個人驚醒過來。
“快,跟我來!”陳卓雅顯得比蘇班還要沉著和冷靜。她將蘇班領進自己的閨房,又不由分說地將他剝得隻剩一身內衣,又將他推倒在床上。
“來啦!來啦!”薛望平開了門。
“讓開,讓開!我們奉命搜查!”幾個持槍的警察闖進了小院子。
“幹嗎呀!家裏有病人,你們小聲點好不好?撒什麼野?”陳卓雅這時從屋裏出來,邊走邊穿外衣,一副邋遢的樣子。
“喲,日頭未落就上床了?”那小個子搶上前,一副無賴的嘴臉。
“哎,你,你不就是婉真姑娘嗎?我看過你演戲!演得好!演得真!這是你的家呀?”領頭的突然變得客氣了,認出了“婉真姑娘”,那語氣就軟了,氣氛馬上緩和了……
送走了警察,天也就黑下來。陳卓雅母女無論如何都不讓蘇班走!外麵風聲鶴唳,槍聲喊聲不斷,蘇班心裏明白,此時貿然離開並不明智。可是,這是陳校長家,校長不在,家中隻有母女,況且,陳卓雅……蘇班最後還是聽任陳家母女的安排住了下來。
對於陳卓雅來說,危險算不了什麼,蘇班的到來簡直就是天意!雖然隔著一堵牆,但她總覺得心貼得特別近。躺在床上,手裏捧著一本《西廂記》,越讀越有滋味!讀到這“怎當她臨去秋波那一轉,便是鐵石人兒也意惹情牽!”一句,不覺為之心動。她想起來了,就是在參加國民革命軍第二次東征的那個聯歡大會回來的路上,就在他們跟著父親邊走路邊聊天的時候,有一會兒,他們落下好幾步,就聽到蘇班悄悄地念了這麼一句台詞!是的!當時,她是沒有聽清楚,可她發現,蘇班念出的這一句詩的時候,那神情,那語氣很特別,很神聖,就像是在發誓或是在起咒一樣……今夜,與他就隔著這堵牆,讀來,她的心裏也同樣感到很特別很神奇。
這一個夜晚,陳卓雅一次次走進蘇班的臥室,悄悄地偎依在蘇班身旁,有一次竟然親了他一口。可是,蘇班一動也不敢動,他假裝睡得很死,假裝一無所知,他仿佛睡在火山口上,隻有稍微一動,就有一座火山會轟然噴薄……
陳卓雅的到來,讓蘇班興奮不已。陳卓雅給蘇班帶來了許多消息:為了回擊國民黨反動派的大屠殺,由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工農革命軍在南昌打響了第一槍,“八一”南昌起義,宣告了中國革命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在蘇班養病的日子裏,縣部委領導組建了工農革命軍大隊,策應南昌起義軍南下潮汕,同時舉行第二次全縣武裝暴動,三次攻打澄城。在南下的賀龍、葉挺大軍支持下,第三次攻城勝利,宣告成立工農革命政府……可是,隨著南昌起義軍在潮汕戰鬥的失利而相繼離汕,地方革命隊伍也隻好撤出縣城……眼下,澄城仍然被白色恐怖籠罩著,處處戒備森嚴,搜捕共產黨人的行動一刻也沒有停止……陳卓雅傳達了上級指示:蘇班不得再在公開場合露麵,更不能直接回澄城,那樣目標太大,容易暴露,要做好長期鬥爭的準備,黨組織已為他選擇了一個安身之所……
陳卓雅對愛情的追求跟對革命熱情同樣奮不顧身,這就讓蘇班陷入進退兩難。
最終,蘇班還是以革命為重。他沒有聽從陳卓雅的安排而斷然在黎明前離去,對於這個癡情的女孩子,他隻能選擇不辭而別!
四
陳海安陷入困境,是在南昌起義軍敗退汾水關、澄城再度籠罩白色恐怖的時候。作為武裝暴動的直接領導人之一,他不能置起義隊伍安危於不顧而管自脫身。按照分工,他負責斷後工作,在安排好隊伍的撤退,部署好潛伏的同誌,再派出卓雅去給蘇班傳遞指令……恰恰就在他準備出城的時候,敵人堵住了城門,盡管他換上了商人的打扮,也難逃敵人的眼睛。
一場追捕與逃亡的較量過後,他得以暫時的擺脫。一個人沒入夜幕下的街巷中,他突然發現,眼前這座宅第有點眼熟。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最安全。無路可走的時候,他居然叩開了這中憲第的大門,讓始料不及的曾若吟嚇得一聲驚叫。
因為鬧農會,因為鬧暴動,因為國共翻臉……這時的潮汕又一次亂成了一鍋粥。蔡任夷對此極為不滿,同時對陳海安的處境也甚為同情。畢竟,是蔣介石先行不義之舉!雖然,他並不支持農民運動,更不認同共產黨的學說。可是,他更反對同室操戈,血腥屠殺。他一直堅持自己的信仰:民主、民權、民生。再說,陳家今日有難,他是不會袖手旁觀的。
中憲第其實並不平靜。盡管蔡秉昌不跟蔡任夷住在一起,但時不時總要回家一趟。將一個重要通緝犯藏在家裏,時長日久難免要出問題。如何幫陳海安脫險,成了蔡任夷的一個難題。
蔡秉昌雖然入伍不久,但在抓捕共產黨行動中卻表現突出,剛剛提了個小隊長,情緒更加高漲。可是,讓他難以忍受的是,居然有人提醒上司,說陳蔡兩家是親戚,會不會是蔡秉昌有意在庇護逃犯陳海安?更有甚者,將目光盯上了中憲第!為了洗清自己,蔡秉昌就專門帶了人馬對中憲第進行搜查,但在父親麵前,他不敢囂張,別人更不敢放肆。走走過場,針過線過也就算了。
一直藏在蔡任夷書房的陳海安雖然算是躲過一劫,可自此開始,蔡家的門外總有不三不四的人在晃蕩。陳海安起初還能早晚出屋到花園散散步透透氣,經這麼一折騰,蔡任夷再也不讓他離開書房一步。這麼一住,竟也一個多月過去了。
過些天是蔡任夷的生日,那可就人多眼雜了。蔡任夷就想出了一個辦法,來與陳海安商量。陳海安一聽蔡任夷要他男扮女裝,混在祝壽的親戚中走出蔡家,就笑了起來,說:“你讓我一個堂堂七尺男兒,去假扮女人逃走?”蔡任夷說:“這有何不可?傳說唐朝李世民皇帝也曾假扮新娘蒙混過關呢。”陳海安哭笑不得,說:“那是在唱戲,是戲台頂的扮相!男扮女裝本來就不是辦法,再說我個子高,很容易被看出破綻的!”蔡任夷聽了覺得在理,隻能放棄,隨之又有一個新的方案在他的腦子裏悄然形成。
陳海國急匆匆地從暹羅趕回來,陳海安被困蔡家已經滿兩個月了。他擔心弟弟陳海安一家,他擔心一同在鳳山中學讀書的兒子東泉西源!出乎意料的是,來到汕頭、到碼頭接他的,除了介兒,還有自己的兩個孩子。而來到介兒的家裏,又見到薛望平和陳卓雅母女,看到孩子們平安無事,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可問及陳海安的下落,卻誰都不知道。介兒說,那仗一開打,他就跟兩個好使的夥計搶先一步到了澄城,直接到鳳山中學將東泉西源接到汕頭來。那時候,二少爺還瘋了似的說要奪取政權,說要建立工農革命政府!哪能聽得進他一個下人的話?哪裏還顧得了自己的家眷?說到這裏,介兒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陳海國拍了拍介兒的肩膀,話不多說,卻讓他再走一趟澄城。
蔡任夷六十大壽這天,中憲第可謂是門庭若市。在前來祝壽的紅男綠女中,頗引人注意的是陳海國一家。這時的陳海國已經是名聲卓著的南洋富商,就是縣長、市長都得敬他三分。他的到來,給蔡家添了光彩,添了熱鬧,同時也給一直監視著蔡家的特務投下了興奮劑。蔡秉昌更是一直進進出出,忙得不亦樂乎。偏偏這個陳海國在蔡家待的時間特別長,從近午到黃昏,並不見陳海國離開,而裏麵總是笑聲不絕,麻將聲不斷。蔡秉昌好幾次上前試探,都在父親麵前碰一鼻子灰,自討沒趣地走開了。
到了萬家燈火的時候,才見陳海國在眾親朋的簇擁下走出蔡府來。陳海國上了轎,溫雪菲上了轎,隨行的好幾個人緊跟其後,一同走過縣前街,趕在城門關閉之前出了澄城北門……
當蔡秉昌意識到不對勁,急急忙忙趕回家來的時候,在父親的牌桌前看到的果然是陳海國!陳海國看都不看蔡秉昌一眼,仍然專注地玩著麻將。好一個瞞天過海,李代桃僵!當蔡秉昌明白過來時,已經太遲了!
汕頭港最後一班郵輪起錨了。著兄長一身白西裝,執兄長護照的陳海安站在船頭上,朝岸上的介兒招手。此刻,他突然發現,他跟介兒之間總有一種特殊的感覺,除了不期然而然的默契,還有發於內心深處的親情。此刻,他又有一種解脫的愉快感,盡管前路茫茫,但蝸居兩月,讓他更加熱愛自由,他張開口,深深地呼吸著大海上的空氣。
按照船票的標誌序號,他找到了他的房間。打開門來,他驚得目瞪口呆:薛望平!東泉,西源!真是太出乎意料了!陳海安緊緊地抱住了妻子,又摟了摟兩個侄兒。此刻,他才意識到,這些年隻顧著鬧農會,搞農運,幾乎忘了妻子兒女了,幾乎忘了自己的家了!“打虎親兄弟”,關鍵時候,還是兄長陳海國挺身而出,為他,為這個家,不動聲色卻穩紮穩打地讓事態化險為夷!“望平,這些日子讓你受驚,受累了。”陳海安抱著妻子,一種久違的溫柔的情感湧上心頭。他顧不了場合,深情地親了薛望平一口。“累了不怕,這牽掛,可太難了……”薛望平被他一擁一吻,早已是淚水滿襟,柔情滿懷。她泣不成聲,隻有緊緊地將丈夫抱得更緊。
不知過了多久,當陳海安回過神來的時候,才意識到缺了誰:“卓雅呢?卓雅呢?平,怎麼不見陳卓雅?” 薛望平更是說不出話來,隻是一個勁地搖頭。陳海安急了:“咋啦?女兒她咋啦?”這時,東泉說:“姐姐她,到了碼頭還不上船,說是要等蘇班老師一起走。”西源又說:“姐挨了嬸嬸一記耳光,哭著走了……”
陳海安疲憊不堪地軟下來,他坐到床位上,像個失散歸來的孩子,躺在薛望平的懷裏,一會兒就發出了均勻的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