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 / 3)

“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是怕麻煩也不是怕擔風險。是老爺子他,他不會留他!你不知道,老爺子日前就因為鬧農會的事,大發了一通脾氣哩!蘇先生是農會的,他跟那個拍嘖葵在新蔡可是鬧翻了天,饒村誰不知道?再說,陳府往來人頭雜,要是走漏了風聲,那更不好。”

“我知道老爺子不聞政治,隻知做生意,就像我隻曉得行醫一樣,可這個‘農會’不是別人,是海安的人,是海安所托!難道陳家會連他也不容?”林蔭墨一臉不愉快。

“先生有所不知。前段時間,這四鄉六裏鬧農會,饒村有幾個窮家子,跟著拍嘖葵起哄。那天在奉政第,吵吵嚷嚷說要成立饒村農會,要‘打倒土豪劣紳’、要‘一切權力歸農會’。老爺子聞知,拄著拐杖往祠堂門口一站,大喝一聲‘誰敢翻天?我陳仰穆是土豪劣紳嗎?’這一喝,就把那幾個窮家仔的尿給嚇出來了。那個拍嘖葵是外鄉人,見勢不好就溜了,逃出祠堂好遠,還回頭嚷一句‘饒村是封建堡壘!等全縣一片紅了,我還要來拔這杆白旗!’把老爺子氣得追出祠堂去,說今後要是再看到拍嘖葵進饒村就要打斷他的腿,說今後要是有誰敢在饒村成立農會,就要擰斷誰的脖子。這麼一來,饒村真的就沒鬧成什麼農會。”

“這農會是鬧得太離譜了。可眼下不是已經敗了嗎?再說,誰都沒把農會寫在臉上,怎會知道?雪菲呀,他現在隻剩下三分命了,你也曉得醫者之道,隻要能救活,好歹是個人!”話說到這份上,溫雪菲終於露出無可奈何的一笑。

溫雪菲並沒有讓蘇班住進陳府,而是將其安置在陳府後麵的小庭院。

陳家剛剛換了一批傭人。新來的管家叫陳守本,是陳老水的兒子。陳守本不幸中年喪妻,與女兒淼淼相依為命。父女同時被陳家請進府來,陳守本頂替了老劉,淼淼頂替了滿蓮。春嫂老了,接替這個位置的女人叫網嫂。阿網下南洋,埋在義山回不來,家裏卻留下一個剛過門的年輕媳婦,平時總是陳家照顧著。一聽陳家要用她當廚娘,欣然應諾,全村都知道網嫂識食,對烹飪有一手。為了給下人解決住宿,陳家特地在“聽潮樓”後麵開了一個邊門,在外麵修了一列平房,與陳府隔了一條花巷。這樣,隻需打開陳府後包的這個邊門,就可以走進網嫂居住的地方。這是一座五過間硬山頂瓦屋,因置於陳府的高牆大屋之後,所以顯得逼仄狹小,但對於傭人來說,能住這樣的房子已經是很奢侈的了。房子收拾得幹幹淨淨,外埕兩大缸蓮花綠葉茂盛,荷花怒放,夏日裏,清風吹來,香氣四溢。

蘇班在網嫂的照顧下恢複得很快,已經能夠下床走動了。走動起來的蘇班就一天比一天煩躁,煩躁起來就直覺得這房子裏悶熱難挨。

這人的情緒就跟病菌一樣容易傳染,蘇班的煩躁似乎也傳染到了網嫂身上。網嫂孤零零地寡居了十多年,孤零零的日子倒也平靜,驀然住進了一個陌生男人,這心裏就覺得不是滋味。這男人病著躺著還算安靜,一旦站了起來,在屋前屋後一晃悠,活泛了,這空氣裏就多了另一種味道,多了另一種聲音,多了另一種情緒。盡管她已年近半百,但畢竟是曾經滄海,一挨了男人那種感覺就像柴禾著火,蓬勃而生的是離愁別恨!

蘇班半夜裏被一種奇特的聲音吵醒。其實,這聲音很微弱,“嘖、嘖、嘖”,節奏單一,時起時伏。他本來就睡得淺,耳際間一有響動就被牽動了神經,索性起床聽個究竟。初聞以為是蟲鳴,就沿著屋簷走出戶外,悠然在網嫂的窗前住了步。窗門半掩,油燈撲朔,網嫂坐在床前,手裏把玩著一件物件,黑不溜秋地無法看清,但那嘖嘖嘖的聲音正是那物件發出來的。

回到床前,蘇班就更加睡不著了,聽著聽著,心裏就不好受。那聲音喑啞,帶著磁質,嘈嘈錯錯……對了,這聲音聽過,從前聽過!蘇班極力地搜索著記憶,從那不絕於耳的嘖嘖聲,從那黑不溜秋的物件形狀……他想起來了:拍嘖!那不就是拍嘖葵時刻不離手的那物件嗎!網嫂也有拍嘖癮?這嘖嘖嘖的聲音裏,包含著這個女人的什麼心事呢?蘇班無從揣度,但他由此而想到了一同鬧農會的許葵,就更興奮得一夜睡不著了。

“網嫂,你認識許葵?”網嫂一早到店仔頭去買菜,蘇班一直守在門口,當網嫂一腳踏進門時,他就急切地問。這一問可不得了,網嫂手裏的菜籃子“咚”的一聲掉在了地上,魚呀肉呀菜呀撒了個遍地。

“先生,你……”網嫂嘴唇發抖。

“哦,對不起!我沒有別的意思,我隻是想見他!”蘇班馬上明白過來,他的推測十不離八九,網嫂半夜拍嘖,不僅僅為了消磨夜的漫長和孤獨,而是在思念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在這件拍嘖上鏤刻著名字的——葵!

“你,你認識他?”網嫂定了定神,見蘇班臉上的表情確實沒有絲毫的惡意,隻有和善的微笑,急切的期待,就慢慢地蹲下來,用揀拾地上的東西來掩飾心頭的窘迫。

“你果然認識他?那太好了!我必須馬上見到他,網嫂,你不明白,我已經離開他們太久了!農會,農軍,農民暴動……我們被騙了,我們遭到屠殺,大革命失敗了,網嫂,國民黨太殘酷,太無恥了,國共合作,三民主義,孫中山先生的遺願被蔣介石踐踏了,曲解了,同室操戈,相煎何急!我們,我們這是吃了大虧啊!幾千農軍,手中隻有梭鏢長矛,如何抵擋得了反動軍警的正規軍?他們拿的都是真槍實彈啊!那是大屠殺,是國民黨一手製造的血腥暴行啊!哦,網嫂,你別害怕,我太激動了。許葵他沒事,他負責外圍接應,負責後勤,他,應該沒有暴露。他,是許厝村人,你,應該能夠找到他……”蘇班如同已經見到了同誌一樣激動,他將網嫂當成親人,當成同誌,當成知音!他這些天太孤獨,太焦慮,太痛苦了。

網嫂顯然聽不懂蘇班說的是什麼。她隻明白,蘇先生與拍嘖葵是朋友,是一起做事的朋友!蘇先生落難,在她這裏養病,是太太溫雪菲安排的。太太也好,國爺也好,老爺子也好,都是阿網的財主,都是好人,都是她應該好好報答的人!蘇先生要她做什麼,她就得做什麼!拍嘖葵已經好久沒有露麵,她好幾次動了到許厝村去找他的念頭,可最後都動不了腿。這算哪門子親戚呢?哪能找到人家裏去呢?好了,現在有理由了,有蘇先生的口信,她也就壯著膽子到許厝村走了一遭。

拍嘖葵與網嫂相好,已經有好些年頭了。拍嘖這一行,在潮汕一些鄉村都還行得通,尤其是在那些比較富庶的鄉村,這是一種專門為女性提供異性按摩服務的職業,接受按摩的對象大多是有錢人家的太太阿奶。上了年紀的、患了風濕骨痛腰酸的、寡居孤獨窮極無聊的,苦挨不住了就悄悄地將拍嘖的師傅招到門口,用一張條凳作為界限,接受服務。從業男士要精通經絡穴位之道,推拿輕重得當,手法層次多變,既要達到舒筋活絡,通體爽泰的境界,又不可越雷池一步,不然要吃不了兜著走!一張好嘴也不能沒遮沒攔,要察言觀色,笑話故事不能太葷,殷勤玩笑不能過分,點到為止,見好就收。潮汕有句俗語,叫“好一張拍漏拍嘖嘴”,就是針對貧嘴而言的,拍嘖葵是一個很出色的拍嘖師。經他手的女人幾乎都忘不了他,沒經他手,僅僅領略他那張拍嘖嘴的,也得佩服他幾分。網嫂對拍嘖上癮,起初並不是喜歡他這個人,也不是對“掠龍”有什麼偏好,而是無意中被他那支帶磁性的男中音給迷住了。他第一次聽到拍嘖葵的聲音是她當寡婦不久的時候,年近節到,到陳府來領取陳老爺給的利是,剛好撞見老太太蔡雁秋,背朝著門口接受按摩。蔡雁秋雖然老了,風濕纏身,皮膚卻仍光滑。拍嘖葵竟然如同在織一領綾羅綢緞那樣輕攏慢挑,手法如行雲流水。口中呢呢喃喃,就像唱潮曲般有抑有揚。網嫂開始是偷偷靜聽來著,又禁不住坐到門樓角來,隻避著老太太的眼睛。這拍嘖葵見有個年輕女人在旁聽嘖,就來勁了,一張嘴無時歇,說了“陳三五娘”又說“蘇六娘”,說了“桃花過渡”又唱起了“掃紗窗”。哪一段拿手就挑哪一段。果然,日頭西斜時,拍嘖葵就被網嫂請到自家院子裏來了!

寡居的網嫂,久無肌膚之親。一張光潔的背就像一張繃緊了的琴,被一雙柔韌的手撫摩著,彈壓著,那弦線一震一顫,都是叩響在心頭上哦!這弦外之音,就伴著那逐漸不安分的十指,將一張琴撫成了“雨打芭蕉”、“紅杏出牆”了!

網嫂果然找到了拍嘖葵,拍嘖葵果然為蘇班接上了線。

受命到饒村來見蘇班的,竟然是陳卓雅!

其實,陳海安派給女兒這個任務時,是想假公濟私。他一再叮囑女兒,到了饒村,給蘇班傳達了命令,就完成任務。而接下來的任務就是隱蔽,在自家隱蔽,等待時機,等待命令。可是,對於陳卓雅來說,卻喜從天降,能見到蘇班,能和蘇班戰鬥在一起,她就已經激情滿懷了!

作為鳳山中學的女學生,卓雅平日裏有許多機會可以與國文老師蘇班接觸,但是,這位從大上海歸來的蘇氏大公子,似乎隻把情感投在課堂上講解唐詩宋詞,講解《杜娥冤》、《四聲猿》上,似乎隻把興趣投在組織話劇團演出話劇上,對身邊的小女生卻總是不冷不熱。為了有更多的機會與蘇班接近,陳卓雅迫切要求參加學校話劇團,並且費盡心力爭到了一個重要的角色,那就是在《婉真姑娘》中扮演一個與封建禮教抗爭的女性婉真。這個五幕話劇,就由蘇班負責執導。他之所以選中陳卓雅,是看中她的那一股子勇敢與爽朗的個性,也相中她那與她的年齡不相稱的成熟的身姿。在鳳山中學的女學生中,陳卓雅年齡最大,也發育得最好,身材高挑,豐腴飽滿。在排練中,她更是不怕吃苦,不恥下問,把一個受壓迫的苦難女性演繹得惟妙惟肖,把一個投身革命的新女性形象刻畫得淋漓盡致!演出獲得了成功,婉真姑娘也從此在校園中盡人皆知。可就是,蘇班見到她,仍然隻有淡淡的一笑!要不是蘇班那次遇到反動派的追捕,也許,這位對他一直心儀的女孩,那一顆芳心永遠也不會有綻放的機會!

“他!就是他!”情況發生得突然。那是在蔣介石發動“四·一二”政變的前一天,潮梅警備司令部何老五就提前下令,讓澄城反動軍警突然包圍了農會駐地和鳳山中學,大肆抓捕農會骨幹和進步師生。蘇班接到消息,走出校門時已經晚了一步。

“你,是蘇班嗎?”一個陌生人上前抓住了他。蘇班馬上反應過來說:“我姓蔡,蘇班?他在後麵。”那個人朝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果然有一個戴眼鏡的老師從校門走出來,遲疑了一下,就匆匆迎上去……就在這節骨眼上,陳卓雅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一把挽起他,朝對麵一條小巷跑去。繞過四方井,陳卓雅告訴他,一直往前走,到了屈頭巷,翻過圍牆就安全了!而她卻往相反的方向跑,並且邊跑邊哇哇地叫著。

蘇班翻過了屈頭巷圍牆,落到了一個陌生的庭院。澄城的這種小庭院太多了,但這一座卻顯得異常的整潔和雅致,一看就是個有文化的人家。聽到響動,從屋子裏走出一個中年婦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