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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因為有太多太多的念想,陳仰穆總是在夢中見到他的蔡雁秋。但昨夜的夢卻跟以往不同,出現在夢中的,竟然是一雙彩色的蝴蝶,從荔枝叢中飛出來的一雙彩色蝴蝶!夢蝶讓老人覺得奇怪,怎麼會是蝴蝶呢?都這把年紀了,可恰恰就從來都沒留意過蝴蝶,什麼鳴蟬、蜻蜓、青蛙啥的倒是抓過玩過,蝴蝶向來都是屬於女孩子的,這夢中怎麼會有蝴蝶呢?整個上午,他一個人在花園裏待著,百思不解。直到日頭都硬了,仍沒有將夢破解。耳邊就響起了清嫂的聲音,又夾著滿蓮的聲音,還有女兒陳海瀾的聲音……陳海瀾最近在《周易》上又有什麼新見地?這個一直讓他琢磨不透,更讓他心疼不已的老姑娘,滿腦子裝的都是些怪念頭。也許,她能為他圓這個夢?可是,他寧可不解這個夢,也不敢去驚動她,這個女兒越來越讓他覺得難以理喻。這個心結未解,肚子卻叫起來,他才想起該吃午飯了。

薛望平帶著女兒回到饒村的時候,陳家一大家子正圍著飯桌吃午飯。

陳仰穆一眼看到這對陌生的母女,眼前一亮,如同飛來一片雲彩,又如同夢中的一雙蝴蝶翩翩。他就激動地先站了起來。

“爸爸,我是薛望平,我是海安的愛人。”薛望平牽著女兒,麵對家人,一臉笑容,“我帶著孩子,回來了。”

“誰?你說你是,海安什麼?愛人?”陳仰穆迎著兒媳婦帶露的目光,閃電般地一瞥,對“愛人”一詞甚覺別扭,可細想,也就明白了。

“我是您老的兒媳婦啊!海安他還有點事,去了省城,過些日子才能回來。”兒媳婦的回話終於讓陳仰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可他的聲音仍在顫抖,手杖抓得緊緊的,“你,你就是平,這,這隻花蝴蝶,就是我的孫女囉!”

“對,對,來,孩子,快叫爺爺,快叫啊!”薛望平哽咽著說,“你,一路上不是一直在叫嗎?爺爺……”

“爺爺!”這親切的甜美的聲音,如同一團火苗燃燒了起來,隨即轟然如熾。陳仰穆頓覺眼花繚亂,他頭皮悚動,他一步一顫地移上前將小孫女摟住,兩行熱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回來好,回來好!這個老二,還是曉得回來……”

溫雪菲一直插不上嘴,也移不得步。她是第一次見到薛望平,也是首次見到小侄女,一道暖流從胸間直湧上來,這嘴巴一撇,淚就掉了下來。倒是陳海瀾鎮定,上前拉過薛望平的雙手端詳了起來,又給小侄女一個笑臉。“我說,怎麼今天一大早就得了個上上卦,原來是有這等喜事!”

“哦,你,你就是陳海瀾吧?海安可是經常念叨你。我,我該叫你小姑呢,還是叫小妹?”薛望平用驚異的眼神瞅著海瀾。海瀾被瞅得不愉快,別過臉不理不睬。

“平,來了好,這孩子,叫什麼名啊?”溫雪菲摟過孩子,無限感慨。“都這麼大了,孩子都這麼大了!”女孩子一見溫雪菲就覺親熱,也不再拘束,大聲回了個“卓婭”,清脆得跟鳥鳴似的,讓整座大院都靜了一靜。溫雪菲把“婭”聽成“雅”,高興得笑了起來說:“好好,好聽!雅,雅!俺就是個雅姿娘仔嘛!這名字是你父親起的?”“不,是媽媽起的。”女孩回答。一家老少便都笑了起來。入鄉隨俗,這“卓婭”被溫雪菲叫成“卓雅”,竟然就將差就錯,改了過來。

“哦,你,你是溫雪菲?你可真漂亮,真年輕!海國他真有豔福!我該叫你……海安是讓我叫你阿姆,可我,叫不出口,你看,我可比你大,比你老……”薛望平端詳了一陣,又拉過溫雪菲的手,捏了又捏,“真軟,這手。咦,海國沒回來?”

“該叫什麼還得叫,大伯就是大伯,哪能海國海國地叫,成何體統!”陳仰穆終於忍不住開了口。

“哦?嘻嘻!爸爸,你看看,我比她老了這麼多,雪菲,我比你要大十歲吧?你,你真讓我叫你大姆?嘿嘿,別把你給叫老了!老封建!”薛望平最後一句沒說出來,一笑,一顰,吐下舌頭扮下鬼臉,沒把老人家的話當回事,管自拉過女兒,讓她叫溫雪菲阿姨!

因為是初次見麵,陳仰穆不想給誰難堪,可他對這個二兒媳沒有好印象。心裏頭嘀咕了一句,喝幹了杯裏的茶,將海安托給他的信揣懷裏,就起身上“聽潮樓”去了。

老人家一走,這氣氛就活躍起來了。溫雪菲並不在意薛望平怎麼稱呼她,更不在意小女孩叫她阿姨還是叫她阿姆。她高興,她快樂,她突然間見到陳家老二的妻女,就興奮起來。盡管老二還沒有回來,可是有薛望平和卓雅在,這個老二就一定會回來,這個家就必然會團圓!

“哎呀,怎麼隻顧站著說話,都還沒吃飯吧?快,清嫂,滿蓮,快準備飯菜去,我們先上房間去。喲,這孩子都快長成大姑娘了!”溫雪菲牽著卓雅,就往“仁和裏”走,春嫂上前叫薛望平一聲二少奶奶,就拎起兩個大皮包,跟上去。薛望平被春嫂這一聲叫,差點沒愣過神來,又“哇”的一聲驚叫,扮了個鬼臉。春嫂被嚇了一跳,以為是做錯或是說錯了什麼,環顧左右,一臉茫然。

因為來得突然,“泰安裏”的房間一下子還沒整理好,溫雪菲隻能把薛望平母女倆帶到“仁和裏”先安頓下來。這薛望平一進門,麵臨的第一個問題,跟她的婆婆蔡雁秋當年初嫁到陳家麵臨的問題是如出一轍——她找不到便器!同樣,小女孩也無法適應溫雪菲所用的糞桶。

“什麼?抽水馬桶?”溫雪菲被薛望平問傻了,她是第一次聽說有這種東西,比糞桶更方便更衛生的便器。當她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倒覺得好笑,哪有大活人被屎尿憋死?哪有大活人沒辦法在糞桶上撒尿屙屎?這母女倆就會大驚小怪!更讓溫雪菲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她們母女所穿的內褲窄得包不住屁股!

不久,彼此混熟了,溫雪菲曾就這個便溺問題跟薛望平作過一次交談。溫雪菲重提“抽水馬桶”這個話題,說這個名字聽起來有點怪,可就是想象不出會是個什麼樣子。薛望平就告訴她,這是西方人在幾百年前發明的一種便器。發明這種便器的人是個英國人,叫約翰·哈林頓。馬桶其實跟糞桶沒多大差別,隻是多了一個向外卷的邊沿,坐起來舒服。這抽水就有文章了,是跟馬桶分開的一個部分,是一個裝了水的箱子,可以隨時衝水,將糞便衝進下水道,就不會臭氣熏天了。薛望平趁機問了一個問題,說饒村有一句俗話,叫“別騙阿奶不曾尿夜壺”是什麼意思?為何老是有人在她麵前說這個,又老背著她笑?溫雪菲一聽,笑得差點喘不過氣來。同樣的問題,她曾向海國提問過,也就是從海國口中,她得到了清清楚楚的答案。讓她記憶猶新的是,當海國給她講完這個“家醜”的時候,她也撒了一回嬌,非得讓海國也學上一回,結結實實地抱著她尿了一回銅臉盆!說完了這個,兩個陳家媳婦笑得前仰後合,抱著笑痛了的肚皮,達成一個協議:盡快讓海國從上海定購一批“抽水馬桶”,給陳家的每個房間都裝上一個!

可惜,當抽水馬桶裝上的時候,薛望平已經搬出陳府了。

薛望平對陳家最感興趣的是荔園的荔枝。她來得正是時候,荔園的荔枝甜熟,丹紅一片。鹽水荔枝加工廠進入忙碌季節,運荔枝的小木船往來秀夫溪上,彩帶一樣逶迤。那蜜一樣甜又繡球一樣好看的佳果,更令她嘴饞。

她喜歡獨自到荔枝園中轉悠,喜歡親手摘了荔枝再找個涼爽處坐下來,邊吃荔枝邊賞溪景納涼。這秀夫溪水碧綠如玉,清澈可鑒,時常讓她想起在波羅的海海灣暢遊的情景。這日,她對著一排剛從楓溪運來的陶罐來了興致,居然親自動手,幫工人幹了一點下手活,把個水獺急得哇哇叫“不”。可隻需片刻,她就累得氣喘呼呼,香汗四溢了。身上一熱,看著秀夫溪水就更覺可愛了,經不住誘惑,她回家從箱旮旯翻出兩件泳裝來,悄悄地把卓雅叫上,母女倆“撲通”一聲就跳進秀夫溪遊起泳來。

這個醜可就出大了!一開始這對母女還不覺得有什麼異樣,在溪中嬉戲追逐,樂不可支。好幾次,卓雅還跑到步墀橋上,輕靈敏捷地表演跳水。這是她在俄國讀書時學校裏的體育項目,是她的強項。要不是父親突然決定回國,校方還準備送她到專業團隊受訓呢。見女兒跳得優美,做母親的也受到鼓動,跟著爬上岸來想露上一手,薛望平邊走邊說:“嘿,當初還不是媽教會你的!”可她話說了出來,張開的口卻半天都沒合上。糟了!怎麼有這麼多的人?這些人都來幹嗎?看戲?看雜耍?在一陣喧叫聲中,薛望平終於明白,這溪的兩岸都圍滿了看熱鬧的人,鄉親們是把她們母女當猴子看了!她來不及多想,急忙將身子“咚”地沒入水裏,再露出一張臉來,驚訝地看著兩岸同樣驚訝的人。溪邊的熱鬧很快驚動了荔園陳府。溫雪菲一聽,嚇得臉色發白,哆嗦了一下,就讓滿蓮跟上一起到溪邊看個究竟。可是,走了一半她就折回來。都傳得有鼻子有眼了,還看什麼看?再說,薛望平做出這種事並不奇怪,這個女人,跟老毛子學了太多的怪招,邪魔著呢!就說做那事吧,做就做嘛,還下什麼套套,說是計劃生育!連孩子也隻生一個,還是個女孩,怎就不想想給二叔傳個後!這下可好,把這股邪氣帶到外麵,光著兩條大腿到秀夫溪顯擺,出乖露醜,這不是把陳家的家聲給玷汙了嗎……溫雪菲折回家裏,讓清嫂將一床大床單抱過來,一起到溪畔去接這對出洋相的母女。薛望平這時已經知道自己惹來麻煩了,張皇失措,一見溫雪菲,就見到救星似的直趨上來。沒容得薛望平說話,溫雪菲就示意滿蓮將她裹進了床單裏。卓雅還不當回事地笑,那濕漉漉的身子就被溫雪菲抱住了,也不搭話,將手裏的外衣一罩,摟緊了就往回帶。這一路上人可多了,也顧不上體麵不體麵,溫雪菲給眾鄉親連連作揖,點頭哈腰,自始至終卻不出一聲。這時,就有半大小夥子囂叫起來:“別走呀,白白腳腿白白肉,還沒看夠哩!”一陣笑聲過後,就有女人的聲音:“天時做惡了,大白肉賣到秀夫溪!”一陣嘰嘰咕咕的低罵聲,有不堪入耳的,有含譏帶諷的,溫雪菲隻當沒聽見,加快了腳步,又催促嘰嘰喳喳的薛望平落荒而逃。

沒過多久,陳作文就到陳府來了。當年,陳仰穆在荔園建新鄉,第一個表示支持的就是陳作文,第一家跟著陳仰穆搬到荔園居住的也是陳作文。宣爺去世之後,陳作文成了饒村的老大,但一遇什麼事,他都要請陳仰穆幫著酌定。

陳作文是陳府的熟客,踏進門就直奔“聽潮樓”。這個時候,陳府甚靜,陳仰穆獨自在樓上搬弄壇壇罐罐。晚年的他喜歡金石,盡管所藏真品少贗品多,但花錢買樂趣,對他來說也是合算的買賣。見是陳作文來,陳仰穆就將一隻剛買到的清代五彩梅瓶搬過來,從器型到包漿,從胎質到釉彩,喋喋不休。好一會兒,老人才發現陳作文此次是有事而來,總是分神,甚至有點不耐煩。他終於停下來,陳作文一五一十地將秀夫溪畔發生的事委婉而又明白地告訴了他。

“砰”的一聲炸響,陳仰穆手裏的梅瓶頓作碎片。

“聽潮樓”內外一片寂靜。半晌,才聽到陳仰穆叫劉得清的聲音。

陳家出了這個“醜”,誰都提心吊膽,怕老爺動怒。沒想到的是,老爺對誰都不吭一聲,就是對薛望平,也沒給什麼不好的臉色。他把該做的事情,都讓劉得清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