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蘇班在講元稹詩的時候,發了這樣一番感慨:“我是去了望江樓之後才恨起元稹的。以前我讀他的悼亡詩時,曾被他那對亡妻的深情所打動,將那‘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和淚寫在筆記上。我很難想象,這樣一個性情大詩人,在收到這一封封用血淚染紅的詩箋時,那一顆多愁善感,憐香惜玉之心哪裏去了?難道那幽怨思念的詩行真的未能在他那心海裏激起微瀾?難道那組讓後人誦讀涕零的《遣悲懷》隻不過是文人的矯情與造作?我從此不再讀元稹的詩。一千多年的時光隨錦江水流逝了,但當我站在那一片薛濤最喜歡待的翠竹園中的時候,那種人去樓空的淒涼仍然襲擊著我的淚翳,我雙手捧著空白的薛濤箋卻再也找不到那位寫一手峻激雅字,吟一口斷腸詩章的麗人了!”
蘇班講完了,教室裏靜得可以聽到歎息聲。爾後是陳卓雅的哭泣聲,為這如水的美人,為這如花的愁怨,為這不朽的錦繡篇章……
四
陳卓雅在蘇班的指導下開始學寫格律詩。不久,就有一首《竹枝詞》在《嶺東民國日報》的副刊上發表。這下可把她高興死了。這副刊“革命”二字原來還是周恩來題的,那穩健清秀的字體,看起來特舒服。陳海安讀到了報紙,心裏一高興就說漏了嘴,道是明天要到報社去見他的一位朋友,順便把女兒和蘇班的詩文給引薦引薦。這一說可不得了,陳卓雅非得讓父親帶她一起去不可,沒想到,出了校門,才發現原來蘇班也同行!卓雅心裏頭一樂,就紅了一張粉臉。
陳海安帶著一對年輕人來到汕頭。這天,正好是蘇聯十月革命八周年紀念日。第二次東征的國民革命軍晚上在永平酒樓三樓舉行了一個盛大的聯歡會。出席大會的不僅有東征軍總指揮蔣介石、政治部主任周恩來,還有加倫將軍等好幾位蘇聯軍事顧問。會場中的兩麵旗幟尤其惹人矚目,鐮刀鐵錘的蘇聯國旗和國民革命軍軍旗交相輝映。陳卓雅一直擠在前麵,目不轉睛地聽著周恩來一字一句地宣讀汕頭市軍民致蘇聯政府的節日賀電,鼓掌時將一雙手掌都拍得發燙。
這回來的路上,陳海安與蘇班的話題就一直是圍繞著東征軍與汕頭的局勢。卓雅聽著很煩,就拿周恩來的賀詞來品評,又誇周恩來長得帥。蘇班就故意跟卓雅作對,說他喜歡蔣介石,說這個黃埔軍校的校長是孫中山先生最忠實的學生,也是最有革命精神的幹將,還引用他的一句口頭禪:“要是我蔣某人不革命,你們可以殺我的頭!”兩個人在回來的路上由開玩笑到吵了架,陳海安都故意不搭腔,末了才表態。陳海安先是故意認同蘇班的觀點,說蔣介石平易近人,聽說是十分好學,經常出入汕頭的書店。可話鋒一轉,說蔣是革命派沒錯,但看上去有點假,不如周恩來踏實。這下卓雅就笑了,說父親是一麵做牆兩麵光,周恩來好就是好嘛,何必拿蔣介石來陪襯!這一高興,卓雅就唱了起來:“打倒列強,打倒列強!除軍閥,除軍閥!國民革命成功,國民革命成功……”三個人就都笑了起來。
陳海安遷居澄城,到鳳山中學當校長,其實都是為了參加領導澄城農運。從汕頭回來後,他除了學校的工作,更多的時間和精力都放在鄉下,成立農民協會,組建農民武裝,配合整個大潮汕的農民運動。
這些日子,陳海安在澄城走得最勤的親戚當然是蔡家。陳海安能夠謀到鳳山中學校長這一職位,全憑蔡任夷舉保。蔡任夷最終並沒有在汕頭當上什麼官,這一點,不僅讓一直不近時政又經常旅居海外的陳海國不解,更令一直把為勞苦大眾謀福祉作為己任的陳海安不屑。在澄城當一名紳士,其實是蔡任夷自己的選擇。當年,叔父蔡滌秋臨終時就囑咐他,盡快將蔡家開設在汕頭的所有行鋪都撤回澄城,並這樣叮囑他:汕頭埠水深魚龍雜,不好混,急流勇退才是智者。果不出所料,一度春風得意的蔡任夷不久後就陷入窘境。尤其是看到陳炯明等軍閥朝秦暮楚,你爭我奪,百姓苦不堪言,他就對自己紓家毀難,舍生忘死,投奔革命的初衷產生了懷疑,對民主革命的未來失去了信心。於是,在一幫軍閥政客忙於排除異己,爭權奪利的時候,不善於拉幫結派的他,順水推舟,縮回澄城老家來了。
對於國共合作,對於農民運動,蔡任夷有他獨特的見解。而這些見解當然不會被陳海安所認同。於是,在蔡家的客廳裏,便經常可以看到這兩個持不同政見的人爭得麵紅耳赤的場麵,但在餐廳裏,兩個同樣喜歡當“酒中仙”的人又經常喝得呼兄喚弟,不分伯仲。
這日,陳海安正為組織農會代表赴汕頭參加大集會大遊行忙碌著,卻突然接到上級的通知,讓他將手頭的工作盡快交與他人,自己注意隱蔽,不得過多地在公開場合露麵。這一道指令,分明預示著一場急風暴雨的即將到來。為了打探虛實,陳海安把集會籌備工作交給蘇班,自己則悄悄地來到蔡家。
蔡任夷雖然賦閑在家,但仍然是個消息靈通人士。除了舊部屬經常往來,他那個在警察局當差的兒子蔡秉昌更是個活躍分子。剛好,陳海安前腳進,蔡秉昌後腳出,兩個人就在門口撞了個正著。陳海安一直看蔡秉昌不順眼,蔡秉昌也一直不把這個叔輩放眼裏,撞見了也就點點頭,擦肩而過。可今日不同,點頭擦肩過後,蔡秉昌特地折回頭來,與陳海安對個火,點支煙。臨走時,還詭秘地朝海安露齒一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什麼話都不說,把陳海安愣在門口好一會兒。
恰恰就在陳海安離開澄城當晚,汕頭警備司令部下令圍攻澄城農會會址,逮捕了一批農會骨幹。水獺成了被捕農會骨幹中最讓陳家擔心的人物。
水獺成為農會骨幹,全都是陳海安的緣故。按照汕頭市農協的部署,各級農會都要組織一支武裝隊伍,梭鏢土銃大刀片,拉起來就是千幾百人。水獺當年在土匪窩裏混時學了幾下拳腳,經陳海安推舉,果然派上了用場。這農軍的校練場上,就總能聽到水獺吆喝的聲音。
水獺什麼時候跟蔡秉昌結了仇,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至死都不知道。去年冬天,澄城郊區農民大收蘿卜芥菜。在鄉村,家家戶戶都擁有一個大甕,一隻大木桶。甕是“菜脯”(醃蘿卜)甕,桶是“鹹菜”(醃芥菜)桶,普通家庭一年四季的“盤中餐”都有賴於此。這時節,最需要的是食鹽。可是,澄城的鹽商卻趁機囤積居奇,高抬鹽價。蘇班就組織了城郊五鄉農會農民,舉著犁徽紅旗到鹽行示威,要求平價售鹽。蔡秉昌的嶽父張萬山是鹽行大佬,首當其衝。蔡秉昌雖然以維持治安秩序為由,把他能調動的警察都帶了出來,結果在強大的農會攻勢下,也隻能是幹瞪眼。無奈之下,張萬山帶頭將鹽價降了下來,並當著眾人,保證如數供給,決不居奇。這麼一來,整個鹽市就回歸正常,澄城的鹽商非但丟掉了一次發財機會,有貪得無厭者,還因囤積過多吃了啞巴虧。這蔡秉昌心裏不服,雖然丟的是嶽父的錢,但丟的也是他這個當警察的女婿的臉。在整個示威過程中,他最看不順眼的人就是水獺。這個下人,賤人,賊人,憑什麼到這城裏來拋首露腚?憑什麼在他的鹽行貨棧前呼三吆六?還是個什麼“教練”呢,也不撒泡尿照照!如今,水獺落在蔡秉昌手裏,他就毫不留情了。在執行槍決的名單上,他堅決地添上了水獺的名字。他就是要給陳家一個殺雞儆猴。逮捕農會骨幹的行動,他這個警察是先鋒,背後有汕頭警備區何輯五給撐腰,他就把事給做絕了。
接到水獺被槍殺的消息,陳家一片靜寂。半天,還是溫雪菲開的口,讓劉得清跟滿蓮一起去澄城處理水獺的後事。劉得清是極不情願,但滿蓮說,當年要不是他救了她,哪有她的今日?做人得講仁義。劉得清隻好到店仔頭雇了兩個專打這類短工的漢子,一同去收屍。
來到澄城,尋到鸚哥埔,果然就找到了水獺的屍體。水獺死得很醜,很髒。驅散了蒼蠅,滿蓮看到,心裏頭一軟,讓兩個幫工將棺材放一邊,先找家冥店買來壽衣等物,又讓其抬了一桶水來,動手把水獺洗幹淨。劉得清見了,雖有怨氣,卻無話可說。畢竟,人家是夫妻,平日雖從沒見個夫妻樣,但一晃就陰陽兩界,該做的還得做,也不枉夫妻一場。一旁看著,劉得清也就插手幫個忙。滿蓮欲阻,已來不及,父親一把就摸到了死者的褲襠!
滿蓮臉上頓時失色。劉得清愣了半天,才將濕漉漉的手抽出來,也顧不得髒不髒,“啪”的一聲,狠狠地打在女兒的臉上。
劉得清沒有看著水獺入土,也沒有理會女兒的傷心。他獨自先回到饒村,回到陳府,回到他的工房。見到老妻,他隻說了一句:“那賤貨,那賤貨……這叫我如何做人啊!”
清嫂好不容易才從盛怒之中的男人口中得知:水獺不是男人,那褲襠裏麵,竟然是空的!
還沒有等到滿蓮從澄城回來,劉得清就以年事已高為由,向陳家辭了工。其實,清嫂一直猜疑,介兒是否水獺所生。若幹年前,介兒偷窺海瀾姑娘沐浴惹起的那一場風波,最終就因為滿蓮向蔡雁秋爆出介兒的身世,才止住了劉得清過激的行為,才保住了水獺在陳家的位子。明白了過來,劉家老兩口又羞又倔,隻有歎息搖頭,對女兒又恨又疼,隻有以淚洗麵。待到滿蓮回來了,清嫂還是將她拉到灶間審問。果然介兒是陳家血肉,陳海安至今並不知情,蔡雁秋倒早就知道了,才讓介兒到汕頭跟大少爺學做生意!滿蓮哭得快斷氣,說這幾十年,她是守活寡啊!水獺那物件,是小時候在水裏被老鱉給咬了……“你這傻×,你把介兒害苦了!總有一天他會知道的,看他不恨死你!”劉得清罵罷,就像一棵蔫了的瓜藤,委在了牆角落。
第二天,劉得清打點好行李,跟陳仰穆老爺告過別,就離開陳府,夫妻一起回南澳去了。走的時候,溫雪菲一直送到了碼頭,流著淚從滿蓮手裏接過一隻大市籃,將滿滿一籃大洋掛在老劉的肩膀上,也不枉主仆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