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 3)

這饒村又有大食會了!陳家在奉政第和荔園陳府分設兩處走馬席,宴請全村老少,村中各戶三天不用生火做飯。這步墀橋頭又有老正順班做大戲,連著做了三夜三日。陳家一句話不說,但誰心裏都明白,這飯不是白吃的,“食人家的嘴短”,這飯是堵大家的嘴。這戲也不是白看,而是轉移大家的話題。

果然,這饒村一時間再也沒有人提起陳家二少奶奶母女的“醜聞”,可後來,饒村還是留下了一句俗語:“白過二奶的腳大腿”。這話隻用來對白淨的東西作類比。

薛望平又一次讓老爺子動了怒,是在第二年春天燕子來到陳府做窩的時候。春寒未盡,老爺子偶感風寒,初愈時就有點咳嗽。薛望平因為在秀夫溪出醜的事,一直內疚,總想找個機會討好一下老人家。就悄悄地到店仔頭買了些燕窩、銀耳和冰糖,一個下午貓在廚房,做了一鍋燕窩銀耳羹。高高興興地用一個青花小湯鍋盛了,讓陳卓雅給爺爺送到“聽潮樓”上去。誰知,不一會兒卓雅卻哭著鼻子回來了,對著她媽說爺爺不講理!這下又把溫雪菲驚動了,一問才知道薛望平是好心辦了傻事。於是將陳家如何愛燕子,又為何從不吃燕窩細細地道來,然後就領了薛望平上樓給老爺子道歉。來到樓上,看見老爺子坐在桌子跟前,手裏捧著那把陳海國從暹羅帶回來的山柑煙筒獨自發愣。這兩個兒媳婦不敢驚動,正要轉身,卻被喊住。

“雪菲呀,你把地擦擦,那湯燙,咋讓小孩子端著呢?沒燙傷吧?”

薛望平忙接過話來:“爸,是我不好。卓雅沒傷著,你老放心。”

“你過來,把這個給她,《針路圖》,陳家的孩子,都得讀這本書。”

薛望平好一陣激動,忙上前接過。這是老爺子親自抄錄在宣紙上的文字,摘自《針路圖》上的文字。盡管老爺子對每一個子孫都很疼愛,但還是沿襲著男尊女卑的。比如在這《針路圖》上,老爺子就說,“隻傳男,不傳女”。每次,幾個男孩子被老爺子召到“壽康裏”去讀《針路圖》、聽老爺子講紅頭船的時候,卓雅就特失落。今天能讓女兒也分得一份,薛望平太高興了。捧著老爺子寫得密密麻麻的一張宣紙,卓雅如獲至寶,讀得格外用心,比其他孩子都背得快,讀得好:

靈山大佛常掛雲,打鑼打鼓放彩船。

使到赤坎轉針位,前去見山是昆侖。

昆侖山頭是實高,好風使去亦是過。

彭亨港口我不宿,開去見山是薴盤。

薴盤山頭是實光,東西二竹都齊全。

羅漢二嶼有深淺,白礁過了龍牙門。

郎去南番及西洋,娘仔後頭燒好香。

娘仔燒香下頭拜,好風願送到西洋。

郎去南番及彭亨,販卜玳瑁及龜筒。

好個開梳乞娘插,怯個開梳賣別人。

新做寶舟新又新,新打鐙索如龍根。

新做鐙齒如龍爪,拋在澳港值千金。

……

陳海安回來那天,剛好在步墀橋頭碰到挑水的劉滿蓮。

乍一見麵,滿蓮“當”的一聲,將手裏的一對洋鐵桶跌落在橋頭石階上,咣當咣當地滾出一串刺耳的聲音。這種聲音,隻有洋人造出的鐵桶才會有,沒有銅鑼那一種鏗鏘,卻有撕裂錦帛的淒厲。陳海安心裏穿過一根細線,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臉上帶出一種僵硬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可是這一切,滿蓮根本就不知道,也不會知道。滿蓮一眼認出這站在橋頭的、西裝革履的男人就是二少爺陳海安,她的腦子就隨著那一串咣當咣當的鐵桶聲,被咣當得一片空白。她差點沒醒過神來,隻“哎喲”了一聲,連那一句到了嘴邊的“二少爺”都喊不出來,也顧不了鐵桶,掉頭就跑,直往陳府奔去。在門口撞見了薛望平,她也不搭話,隻用手朝身後一指,嘴一努,又往溫雪菲院子裏去……她一直打從心眼裏妒恨薛望平。無論是看她的一舉一動,還是聽她的一笑一語,乃至碰到她用過的東西,她都會產生一種嫌惡。這種情感,不僅僅在於她對陳海安那份不變的癡情,更在於她對這位深受西方文化影響的女人的反感,這種反感是直截了當的,也是不可調和的。當然,對於卓雅,她卻發自內心的喜愛。從她身上,她可以看到陳海安的影子,時刻都可能挑起她無窮無盡的遐想……見到溫雪菲,滿蓮幾乎是喘不過氣來,她隻說了句“他來了!”就癱軟在凳子上。

“他?二叔?”溫雪菲一看滿蓮的這般模樣,眸子一轉就猜著了。

“回來好,回來好!卓雅,別玩了,快,你爸爸回來了!”溫雪菲的聲音不大,卻足以把整個陳府給攪了!

回到饒村,回到陳家,陳海安似乎覺得什麼都無關痛癢。還沒住上半月他就待不住,直接上“聽潮樓”來見父親。陳仰穆對於兒子提出要搬出陳府,先是有點不解,既而是頗為感慨。這個老二,走的是一條什麼樣的道啊!十幾年來,放著偌大的家業和生意不聞不問,卻為了什麼主義到處奔波闖蕩。從日本到星洲,從東方到西方。追隨孫文出生入死,沒功勞有苦勞,等到國民黨執政了,卻又跑到西歐,倡導什麼“布爾什維克”,招什麼“共產主義的幽靈”。在中國,幽靈可不是好東西!這個老二,說自己是不孝,這些年沒有好好地在父母雙親跟前伺候過一朝一夕;又說自己是不忠,先是為打倒皇帝亡命天涯,如今又在為革國民政府的命四處奔波……這個老二,說自己是在行仁義之舉!他為之獻身的,是那些仍然處於水火之中的勞苦大眾……唉!無論如何,老二還是老二,自己的兒子,壞不了!再說,兒子這次是要到澄城去當鳳山中學校長,同時將陳家的幾個孩子都帶去接受新學製教育,這還有什麼話可說?畢竟教育是利國利民的好事,這個老二,既然不想做生意,那麼,能從此遠離政治,潛心教書育人,不就是再好不過的選擇麼?陳仰穆當即就給了海安一張澄城錢莊五千塊大洋的銀票,讓他到澄城去安家。

溫雪菲對於二叔要把薛望平與卓雅帶走,已是依依不舍,又聽二叔說等他們在澄城安定下來,還要把東泉西源都接去讀書,讀中學。溫雪菲心裏頭就更不是滋味。沒走出“泰安裏”,又折回來,對海安說:“二叔,卓雅可不能就這樣走,再過些天就是‘七巧’,我得給她辦過出花園才行。”

這一提醒,讓陳海安好一陣激動,他想起了母親蔡雁秋,想起在他15歲那年,母親為他辦出花園儀式時的情景。出花園就是成人禮,辦過了出花園,就意味著孩子長大成人。

陳卓雅的出花園辦得十分溫馨別致。按照習俗,清早,陳卓雅就在溫雪菲的指導下,采來了榕枝、竹葉、石榴花、桃枝、狀元竹、艾草,各取一對合成12樣花草,煮成香水沐浴,再戴上紅肚兜,穿上新衣裳,腳著紅皮屐。走出大堂來,拜過了專門請出來的公婆神,再拜過花公花媽。吃飯的時候,陳卓雅就犯傻了,對著滿滿一竹箕魚肉果品,猶豫半天都不知從何吃起。溫雪菲就說,這豬肚豬腸子是一定要吃的。陳卓雅問:“為什麼呀?我可不愛吃這豬大腸。”溫雪菲答:“這叫換腸肚,與童年告別,得換上一副新的心肺。”卓雅跟望平一聽,笑得連眼淚都流出來,可卓雅到底還是吃了一點點。一隻燉母雞,卓雅隻想吃翅膀,溫雪菲又非讓她把雞頭吃了不可。薛望平就問:“又有什麼道道?”果然,溫雪菲就講了個故事,說這穿紅皮屐與吃雞頭的習俗,傳說來源於明代嘉靖年間的狀元林大欽。林大欽是潮州人,少時讀書,買不起紅鞋,便穿紅皮木屐。一天,他放學回家,見有一老者抱著一隻公雞蹲在地上,旁邊還有一對紅聯紙,一隻寫著“雄雞頭上髻”,老者要求應對下聯,對得上的可得這公雞。林大欽站了片刻,揮筆對曰:“牝羊頷下須”。老者誇他對得好,果然將公雞送給他。他父親就在他15歲的時候,將公雞宰了,將雞頭賞給了他,以示獨占鼇頭之意。後來,林大欽果然得中狀元。陳卓雅一聽,就笑著去抓雞頭,又問:“怎不是公雞呀?”溫雪菲笑著說:“你別忘了你是個女孩!”這一說,屋子裏的人都笑了起來……

當上校長的陳海安,辦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汕頭的《嶺東民國日報》上刊登招聘啟事,高薪聘請了一批優秀教師。陳海安還親自開列清單,讓恒穆公司的夥計從上海買來一大批教學器材,其中包括曆史、地理的掛圖和動植物標本,還有人體衛生的儀器等等。新的辦學理念,新的課程設置,新的師資力量,給學校注入了一股新的活力,開學伊始便備受矚目。

陳家的三個孩子,分別編進了不同的班級。卓雅年齡最大,在班裏比別的女孩子高出半個頭。這新學校的女學生本來就少,卓雅可謂是“鶴立雞群”。開學第一天,她就喜歡上了一位叫蘇班的國文老師。在所有的教師中,蘇班最年輕也是最活躍的。還因為他,鳳山中學悄然掀起了一股“唐宋詩詞熱”。

“漱玉泉邊,柳絮飄處,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女,吟唱著《浣溪沙》走來:‘繡麵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一麵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她就是後來彪炳文學史、特立獨行的詞聖李清照。”蘇班在新學期開學的第一堂課上,為他的學生開講唐詩宋詞。他這樣講述詞聖的出場:“迷離處,似見有一麗人蹴罷秋千,薄汗透輕衣,見有客人來,和羞走,又倚門回首,一副嬌態。”卓雅第一個發出驚歎:“真美啊,我也要寫詞!”蘇班笑著朝她點頭,“這位同學,你具有詩人的氣質。”這話一出,全班哄然大笑。蘇班話題又回到詞聖上:“李清照,號易安居士,山東濟南人。出身書香門第,官宦家庭。少女時代的李清照盡情地享受著嬌寵和才氣編織起來的陽光。李清照的愛情本來也是甜蜜和美滿的。夫婿趙明誠是一位才華橫溢、頗有抱負的學子,他的父親也在朝為官。兩家是門當戶對,兩人又是文學知己,情投意合。請看她這首《減字木蘭花》,‘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怕郎猜道,奴麵不如花麵好。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這嬌態,這幸福,真讓人妒羨。還有那一首被流行歌曲唱俗了的《一剪梅》,更把新婚夫妻那種纏綿的離愁別緒表達到極致,‘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這相思的甜蜜足以讓每一對情侶咀嚼一生!但李清照卻生不逢時。她生活的時代正是外憂內患,朝廷腐敗的北宋末年。金兵南侵的鐵蹄踏碎了李清照寧靜的生活,李清照夫婦被迫倉皇南渡到建康(今南京市)。第二年,趙明誠奉詔赴任湖州太守,途中因中暑不治身亡。從此,李清照孤身一人,同南渡流亡的難民一樣,漂泊在杭州、紹興、台州、溫州、金華一帶,始終無安身之所,過著動蕩無定,孤苦伶仃的寡居生活,最後,在顛沛流離中死於杭州……”

一堂課下來,蘇班已經奠定了在鳳山中學女孩子們心中白馬王子的地位了。講過了李清照與宋詞,蘇班又講起了唐詩。在林林總總的唐代詩人中,又有一位詩人的命運牽動著陳卓雅的心。蘇班是這樣講的:“濯錦江上,浣花溪畔。竹影婆娑之間,一位弱不禁風的深閨女子款款走來,低吟著‘露滌清香遠,風吹故葉齊。聲聲似相接,各在一枝棲’。她,就是唐朝女詩人薛濤了。”卓雅使勁地扯了一下東泉的衣袖,又悄聲說:“蘇先生雙眼帶淚,是個情種,講的又是離人怨婦之淒美。”東泉回她一個鬼臉,“你才情種呢,還沒開頭,你就滿臉淒然……”蘇班好像是聽到這姐弟倆的對話了,臉上飛過一片紅暈,清了一下嗓子:“薛濤,字洪度,唐代長安人。自幼隨父宦居蜀中,後因父喪,家道中落,十五六歲時應召侍酒而淪為‘樂妓’。她精於音律,從小就有詩名,時稱薛校書,詩多幽怨動人之句。請聽她寫四川望江樓的壯觀:‘平臨雲鳥入窗秋,北壓西川四十州。’確實詩才不凡。她常與當時著名詩人白居易、杜牧、劉禹錫、韋莊、元稹等唱和。我除了從《全唐詩》裏讀到過她的一些篇章,還有幸奉讀過她的《洪度集》。她不僅能詩擅書,她的美也是傾城傾國的。從大詩人元稹初見她時說的‘錦江滑膩峨眉秀’一句就夠想象了。也就因為這一句,元稹贏得了她的芳心。這愛的開始,就注定了她怨的到來。與元稹共處三月,薛濤‘視之如夫’。但元稹被召回長安做官,就有了新歡,‘言辭雅措風流足,舉止低回秀眉多’,完完全全將她拋棄了。可她這邊卻還一片癡情,道什麼‘閨閣不知戎馬事,月高還上望夫樓。知君未轉秦關騎,月照千門掩袖啼’。這個癡情的女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