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
陳仰穆醉心在荔園“起大厝,砌玻璃”的時候,作為陳家的兒媳婦,溫雪菲也沒有閑著,這十年間,她接二連三地為陳家的傳宗接代忙碌著,辛苦著,也幸福著。
荔園開園之慶,唱主角的當然是一家之主陳仰穆,但蔡雁秋無福看到今日荔園的新景象,這女主角就非溫雪菲莫屬了。其實,陳家此刻最興奮、最快樂、最有幸福感的,也當屬少奶奶溫雪菲!為了荔園之慶,陳海國提前一個月就回來了,夫妻歡聚,久別勝新婚,甜蜜自在心頭。到了開園之日,一堆男人都擠在老爺陳仰穆身邊,前呼後擁,根本就無暇顧及家眷。於是,溫雪菲便成了女眷們的中心人物,全都環繞著她,讓她講述了一些修建荔園的趣事,講述她接二連三為陳家生兒育女的經曆和經驗……溫雪菲感到從來沒有過的自信和滿足,舉止言談中透著一種發自內心的充實和驕傲!
三座大宅第落成的時候,陳仰穆專門讓滿蓮來請溫雪菲到堂前商量喬遷之事。作為長輩,陳仰穆很注重自己的形象和威嚴,但作為家長他又很在意兒媳婦的想法和意願。海國不在家,在許多家庭事務上,他都得聽取一下溫雪菲的意見。一聽老爺是讓他挑房子,溫雪菲的心裏就跳得厲害,這事沒跟海國商量卻找她一個女人,太抬舉她了。所以一進大堂,她就沒了往日的自信和輕鬆,倒顯得有些拘謹了。
陳仰穆說:“這三座大宅都完工了。我想,我就住這‘壽康裏’吧,老人嘛,壽重要,康更是重要。” 溫雪菲連聲稱是。又聽老爺說:“你們住‘仁和裏’呢,還是住‘泰安裏’?”溫雪菲瞅了一眼老爺,看到一臉和氣,就回了一句:“爸不是已經連名字都寫在匾額上了嗎?海國字伯謙,當然是住‘仁和裏’,二叔名海安,理該住‘泰安裏’。”
陳仰穆聽了,滿臉喜色:“對對對!我當初給這三座厝命名,隻是隨口而出,經你這麼一說,倒真的好像是早就安排妥當了。好!好!”
溫雪菲就搬進“仁和裏”。可是,陳海安至今都沒回來,空著一座大院,怎麼辦?在舊宅第拆除之前,溫雪菲就找老爺說,這屋子還是得先住人才有生氣。不然,連那裝飾、陳設、家具用物都不自在。何不讓介兒在“泰安裏”安個居所,介兒一家要是從汕頭埠回來也有個家。這一提醒,陳仰穆先是愣了一會,一句“主仆分明內外有別”到了嘴邊,倒被兒媳婦篤定的眼神噎了回去,說出來的竟然是“也行!”於是,這三座大院也就各有其主了。
陳海國這些年是輪子一樣地繞著暹羅、實力、安南、香港、汕頭不停地轉。經常是忙得暈頭轉向。可是,他一直沒有忘記對溫雪菲的承諾,一有機會就抽空回家一趟。尤其是每逢春節,都要回家裏跟親人一起過。這春節情結,怕是天下潮人都一樣,無論貴賤貧富,一旦年近節到,都盡其所能地回家“闊”上一回。正因為如此,溫雪菲才不失時機地為陳家頻頻添丁。
這第一胎,是她在海國未出洋時就懷上的。重建荔園的工程啟動時,溫雪菲已經是臨產了。那日,也就是陳仰穆掄起鋤頭執意要拆老宅那一刻,聽到清嫂、滿蓮的驚叫聲,她一急,身子一晃,就生了!清嫂不敢聲張,春嫂倒是直言快語,給老爺道喜時不住揶揄,末了還瞪了老爺一眼,說都是老爺動了土,要不,還早呢!一句話讓陳仰穆好不自在。當爺爺了,有孫兒了,心裏正高興,但沒有聲張。一直到滿月酒擺好了,他才麵帶愧色,瞅了一眼兒媳婦懷裏的孫子。這一眼,把他給樂壞了!孫子朝著他笑,笑得嘎嘎有聲,小手小腳都在顫抖。
“這孩子,好,就叫東泉吧!”陳仰穆給長孫子起了這個名字。東,是東院,對應著在建豪宅;泉,是一股奔騰的活水!
溫雪菲生下第二胎的時候,西院已經封頂,聽到孫子的哭聲,陳仰穆心裏一樂,又給起了個名字:“就叫西源吧!”西,又是應著將竣工的西院;源,仍是一股陳家生意滾滾向前的活力!
過了三年,“壽康裏”已經進入裝飾收尾階段,溫雪菲又生了!這一胎是雙胞胎!接到兒媳婦生了雙胞胎的消息時,陳仰穆正好在“壽康裏”的大外埕前,對著一南一北兩個廂房想給門匾命個名。
“舍南舍北!就叫舍南舍北吧。”跟在身邊的書法家吳道鎔聽了,連聲稱妙!即席揮毫,隋碑韻味,樸拙見奇!
溫雪菲聽說老爺給這一對雙胞胎孫子取名舍南舍北,初聞有點別扭,覺得用在門匾上合適,但用在孩子身上似乎不太好懂,這麼嘀咕,恰恰就被前來領潤例的吳先生聽到了。吳先生當然沒有麵見少奶奶的福分,但被少奶奶的話語聲打動了,愣在外麵半天,連滿蓮送給他銀子都不知道。末了,吳老夫子重又回到老爺的書房,索要了一張六尺大宣紙,憑著心頭的一股暖流,老先生一揮而就,將杜甫一首“舍南舍北皆春水”的詩揮灑淋漓!末尾,竟然題下“雪菲姑娘清鑒”的落款,讓驚喜得難以名狀的陳仰穆一頭霧水,連一聲“謝”都忘了替兒媳婦說出來。
溫雪菲一見吳先生墨寶,馬上就明白過來,老爺給這對孿生孫兒所命的名,雖不見水,水卻在其間,是一江盈彙南北的春水啊!泉好,源好,春水更好,都如同門口的秀夫溪,都如同堤外的韓江水,都連著南太平洋的萬頃波濤,汪洋恣肆……有潮水的地方就有潮人,潮人就是憑這一汪活水走天下的啊!溫雪菲這樣想著,就想到了遠在彼岸的陳海國,一汪熱淚就幸福地湧了上來。
卞姬懷裏抱著小女兒,悄悄地給溫雪菲遞眼色,溫雪菲說了聲該給孩子喂奶了,就扔下大堂上的一幫女眷,管自跟卞姬進了裏屋,相挨著在炕床上坐下來。相視一笑,卻連一句招呼的話都沒有說出來。
沉默之間,就聽到外麵笑聲哄起,曾若吟在眾女賓的哄抬下,又潮起戲癮,一聲悠揚的“夫噲……”響起,就在大堂上走起碎步,甩起水袖,有板有眼地唱起了《樓台會》……
“有六個月了吧?”溫雪菲放下剛剛睡過去的舍南,就湊近來逗卞姬懷裏的孩子。“六個月多五天,比舍南舍北小三個月呢!這孩子,嬌貴,前世跟我有仇似的,我一瞌睡她就哭,給她請了個奶娘,偏又一口也不吃人家的,就認準我的,哎!”卞姬說著,懷裏的孩子像是能聽懂似的,果然就一蹬腿,哭了!卞姬賭了氣似的,連哄都不哄一下。溫雪菲馬上接過來,怕這一哭將剛剛睡去的舍南舍北吵醒,就掏出一隻乳房,塞進孩子口中。奇了,這孩子居然噙住了,不哭了!卞姬湊上來,見女兒在溫雪菲懷裏笑著!
“菲妹,還是你的肉甜!你看這孩子,跟你親呢!”
“姐,不是我的肉甜,是我的乳汁甜!你看,你看,她笑得花兒似的,哎,我怎麼就沒姐的福氣,想生男孩就生男孩,想要女兒就有女兒!你看,我家連著生了四個男丁!我真想要個女兒!女兒好,長大了跟媽親熱!”
“看你說的!陳家上下都誇你好,出丁!我,真的是被這個姿娘仔收拾怕了!上麵那對哥倆合起來都沒她哭得多,鬧得多!將來還不知道她會成個什麼人!”
“姐,你別胡說,女大十八變呢!再說,這孩子長得可雅啦,將來準是個大美人!”
“還大美人呢!都這麼瘦小,又吃得少。咦,妹,你看,她今天是怎麼了?吃了你的,都這麼久了還舍不得鬆口?你看看,跟你真投緣!”
“是嗎?是嗎?呀,你看,她又笑了!姐,幹脆,你把她給我吧。”
“給你?你好大的口氣,你以為是一隻貓一隻狗,說給就給?我可舍不得。”
“嘻嘻,要不,我用舍北跟你換!”
“嘿嘿,妹,你真是想女兒想瘋了!我可不換,累死我我也不換。別說兒是媽的心頭肉,就是真舍得換,將來長大了,她還不恨死我?不換。”
“那,那就給我們舍南舍北當媳婦吧?”
“你看你看,哪有一下子就許給兄弟倆的?你是犯傻了!”
“嗬嗬!我是想要她想糊塗了!長大了由她挑,是南是北由她挑,反正我們這親家是做定了!”
兩個女人相視一笑,繼而開懷大笑。
“喲,妹啊,你看你,你看你……”卞姬掀開溫雪菲的衣襟,讓一對豐乳無遮無攔地露在麵前。
“你,還讓不讓孩子吃奶啊?你沒看過乳房?你自己沒有?”溫雪菲不解,也不遮掩,將孩子推離乳穗,就讓一對乳房直抖抖地昂揚著。
“妹,你真是個美人坯!你看你,孩子都有四個了,可你這對寶貝,卻還像水蜜桃一樣鮮豔飽滿,這哪像是一對奶過孩子的奶!你看看,看我的,早就,早就癟得像老母豬似的……我自己都不好意思看自己的了……”卞姬說著,果然掀開衣襟,露出一對鬆弛的乳房來。
“姐!你別這樣嘛!”溫雪菲滿臉通紅起來,又將一隻乳房塞進孩子口中。
“妹,你坦白地告訴我,這個海國是不是連你的奶都沒舍得咬一口?”卞姬眼中現出淚花,又妒忌又激動的淚花。
“唉喲!姐,你今天是不是瘋了!看你還羞不羞呀?我!我可不跟你說了!”溫雪菲假作生氣,將懷裏的孩子往卞姬懷裏一推就要起身,卻又被孩子的哭聲留住了。她給了卞姬一個媚眼,在卞姬臉上戳了一指頭,又搶過孩子,又在孩子臉上親了一下。
“她叫什麼名字?”
“綠依,林綠依。”
二
一列從東京開往長崎的列車,一個咣當咣當搖晃的包間裏,林蔭墨倚著床沿,手捧一本《解剖學》,目光卻落在車窗外,一副沉思狀。卞姬從後麵摟著他,微閉著雙眼,好像是在聞一朵花似的嗅著他脖頸裏的氣味。林蔭墨剛剛從東京醫學院畢業,又剛剛跟他的同班同學卞姬在卞姬父母居住的鄉村教堂舉行了婚禮。新婚夫妻就踏上了蜜月之旅,也同時踏上了回國之路!
車至一個小站停下來。等待時間差,有半個多小時的間隙,林蔭墨放下書本,撩起白色的窗簾向車廂外張望,島國春來早,站台後麵的櫻花已經怒放,紛紛揚揚的落英隨風飄灑。他拉過卞姬,一同下車走走。車站很殘破,旅人行色匆匆。賣小吃的叫聲很尖利。卞姬走了一段,跟著林蔭墨學說了幾句潮州話,可一直沒找準發音位置,自己跟自己賭氣了,就不走了,也不說話了。兩個人重又回到包廂,重又回複下車前的姿態:一個撒嬌,一個讀書。
忽然,包廂的門被“呼”一下拉開,闖進來一個人,一頂布帽子遮住了頭臉。
“哎,你是誰?”林蔭墨未及開口,卞姬已經上前。來人迅速將包廂門拉上,打了一個對不起的手勢,又鞠了一個躬,標準的日本式。
包廂外傳來了嘈雜的聲音,很快便來到門外 ,短促,嚴厲。來人抬起頭,將帽子摘掉,一頭秀發散落下來,林蔭墨一愣,來人竟是個女孩!隻見她迅速脫去了粉紅色的外衣,棄在床底下,又搶過卞姬掛在床沿上的一件米黃色風衣披在身上,不容分說地摟住了卞姬。“姐姐救我!”女孩開口說話了!從進包廂到說話也就不足十幾秒的時間,林蔭墨和卞姬對這個不速之客的態度卻急劇變化,都幾乎是毫無疑義地同情她、接納她!也許是這女孩的機靈,也許是這“姐姐救我”一句話的熱切,也許是女孩臉上的豐富表情打動了這一對青年夫婦。“醫者父母心” ,從醫的人,總不至於見死不救。
正急促間,包廂的門再一次被重重地拉開,一個尖腦袋探進來,他的身後又是一個魁梧壯漢。
“看什麼?把門拉上!”林蔭墨從容地放下手裏的書,姐妹倆親密地摟著,用一雙背影擋住門口兩個男人的視線。
來人眼珠子轉了轉,嘴裏嘀咕一聲,悻悻地走了。林蔭墨跟上去,把門重新掩好。這時,女孩子轉過身來看了看林蔭墨,又看了看卞姬,臉色漸漸泛紅,輕輕地說了聲“謝謝”,竟然是很標準的華語。女孩子脫著風衣,卻被卞姬擋住了,“穿著吧!”林蔭墨這時完全看清女孩的臉,甚為疑惑,這女孩才多大啊,怎就被人追趕?這是一張白淨秀氣的臉蛋,鼻梁小巧,嘴唇真紅!哦,她發音真悅耳,似有一種琴弦共鳴的音色。“他們,抓你?”卞姬想弄清楚他們夫妻幫助的是一個什麼人,為什麼弄得如此狼狽。“是的。我,從他們手裏逃出來。我不招呼客人,我要回家,回中國!我躲在站台後麵的草堆裏很久了,你們倆跟別人不一樣,你們剛才下站散步時,我一眼就認定了你們!剛才,你,大哥你說過一個地方,叫樟林?”
林蔭墨聽女孩一連串說下去的話就很舒服,提到樟林,他就更關切。是的,他在站台前一直教卞姬用潮州話說“樟林”。他告訴卞姬,樟林是他們的目的地,也是他們的家!作為樟林怡生堂的新媳婦,她必須學會說“樟林”兩個字!
“樟林?你說樟林?”
“是的,樟林,我知道樟林。我叫溫雪菲,我父親臨終的時候告訴我,我們是樟林人,我的祖父從樟林港下紅頭船出發,東渡扶桑,艱難創業,發跡東京,卻因財招禍,禍及子孫……我,十歲就失去雙親,被賣進一家藝伎館……我聽到你們的談話,我知道你們要回潮州,回樟林?求求你們,帶上我,我會幹很多活,我用我自己來報答你們……”
這一路相隨同行,來到樟林時,已經是一家人般的親密無間了。林蔭墨喜歡這個小妹妹,尤其是聽她說話,聽她哼小曲的時候,有一種純淨而悠遠、清澈而流暢的感覺,而瞅著她的時候,又覺得有一種似曾相識,親兄妹似的熟悉。卞姬本來是個很有自尊也很沉默的人,與溫雪菲一相處,倒變得喜歡說話了,總說跟溫雪菲說話有趣。到了樟林,見過父母親,這第一件事就是讓溫雪菲跟卞姬結拜姐妹!家裏一下子熱鬧了,林雲翥高興,見到兒子兒媳婦高興,添上個溫姑娘也高興。可是一打聽,溫姑娘隻知道自己是樟林人,父親家在樟林,但到底在樟林的哪條街哪條巷,有什麼親人,卻一無所知。卞姬私下裏說,這樣更好,妹妹就是隻屬於我們的了!林蔭墨卻說,哪裏會呢,妹妹總歸是要嫁人的。卞姬聽了,瞅了蔭墨一眼,怪怪地,嘴裏說:“還早著呢!”
說是“還早著”也對,畢竟溫姑娘才年方二八。始料不及的是,溫雪菲一回到樟林,一住進林家就如同雨後春筍,茁壯成長。她從來沒有享受過如此溫馨的家庭生活,她從來沒有過這般被人疼愛的幸福,她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有這麼一個家……她長高了,豐滿了,漂亮了,光彩照人了。她對語言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天分,她不僅很快就學會說潮州話,她還喜歡上潮州歌冊,悄悄地收集到一批木印、石印的唱本,而且,她幾乎每一本都能唱,倒背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