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
“嗯,已經快周歲了。”
“真可愛!”
竹野原田俯下臉去,在孩子臉上親了一口,又親了一口。孩子哇哇哭了兩聲,他跟著笑了兩聲,待到抬起臉來,卻是淚流滿麵。
“小弟弟,你別這樣。”卞姬急忙將孩子奪回來,捂在胸口上。
“你別叫我小弟弟,我已經是大人了。” 竹野原田盯住了卞姬的眼睛,是用一個男人的目光在盯一個女人,好像非要從她的瞳仁裏盯出他所需要的答案似的。
“原田君,我的父母,他們都好吧?你,你怎一聲招呼不打就來了?我,真的很高興。” 卞姬平靜了一下自己,在鬥椅上坐下來,輕輕地搖了搖孩子,孩子也安靜下來了。
“卞姬,這些年,我,內心很煎熬,隔岸觀望,望眼欲穿。我,能抱抱你嗎?” 竹野原田問過,卻不等回音,一把狠狠地將卞姬抱住。
“原田君……”
“別說話!”原田使勁地摟,越摟越緊,嘴巴不說話,卻用來傳達思念之苦愛慕之情,兩隻嘴一貼上,就一下子難分開了。這一刻的激動差點讓她軟了下來。
“弟弟!”卞姬掙出舌頭來,麻麻地,卻狠狠地喝了一聲,“原田君,你別耍賴!我們當初都說好了,拜托了!請你別打擾我的生活……”卞姬哽咽了,再也說不下去了。
東京醫學院。在卞姬的心裏,是一片綠色的草坪,草坪上有一座伊甸園……作為同班同學,卞姬對林蔭墨心儀已久。但這個中國學子太高傲了,幾乎所有的日本女孩他都半眼不看,卻跪倒在一個新加坡華裔女生的石榴裙下,鬧出好多笑話。盡管卞姬使了不少心計,跟他的關係仍停留在男女同學上。是父親給了她這次機會。按照實踐課程的安排,父親指定讓林蔭墨跟卞姬合作,為一個男孩子做右眼矯正手術。此前,他們已經協助醫生進行過多次類似的手術,但這一次不一樣,既是首次合作,又是林蔭墨首次主刀。手術進行得很順利,他們經過準確計算,成功地將男孩眼部外直肌退後了5毫米,整個過程完全符合要求。卞姬記得,當那個孩子被推出手術室時,林蔭墨還對她做了個勝利的手勢。她很興奮,畢竟這是林蔭墨的第一次主刀,也是他們的首次合作。她看了一下男孩的床號,打算在他揭開繃帶那天給他送一束鮮花。她記住了這個名字——竹野原田。
但是當天中午,林蔭墨就來找她,近於絕望地邊說邊哭。他說,他出醫療事故了!他犯了不可原諒的錯誤了!原來,他去病房探視那個男孩的術後情況,剛剛從麻醉中醒來的孩子說他有點痛。林蔭墨還對他笑一笑,說你是個男子漢,很堅強。可是,話沒說完,林蔭墨就恐懼起來,因為這個孩子總是下意識地用手去捂自己的眼睛,每一次都是伸出左手,用左手去捂左眼!這個細節如同一顆子彈擊中了林蔭墨的心髒!他衝出病房,他打開男孩的病曆,他的眼睛緊緊地盯在“右眼斜視”這四個字上!他犯下了不可原諒的錯誤——把患者本來應當開在右眼的刀開在了左眼上!真是太荒誕了!作為全班頂尖的高材生,作為同學們的偶像,尤其是女生們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出現這樣的醫療事故簡直就是天大的笑話!也許,在學院今後的教科書裏,還會出現林蔭墨的名字,隻不過,他的名字後麵會連著一個個諸如“錯誤”、“教訓”之類不光彩的字眼。他瘋了,作為手術的實施者,他沒有理由為自己的過失做解釋,他隻有等待事情被發現!
離男孩子揭開繃帶的日子越來越近了。絕望,如同死亡一般無可避免。越是臨近,林蔭墨越是亢奮,病態的亢奮。他酗酒,他跳舞,他唱歌,他甚至拿卞姬撒氣……終於在一個夜裏,他敲響了卞姬的房門。門打開的一瞬間,他就把卞姬撲倒了。卞姬是掙紮了,但不是那種拒絕的姿態,而是越掙紮,兩個身子纏得越緊。一切用不著過渡,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卞姬感到天大的幸福和快樂,感覺到身體的膨脹和滋潤。她呻吟著,汪洋恣肆,讓身上的男人化解了所有的鬱悶和憂愁;她起伏著,柔韌有力,讓身上的男人漂浮在起伏不絕的海浪上;她戰栗,尖叫,讓身上的男人覺得她是一條剛剛擱淺的魚,在使盡最後的力氣撲騰!
恰恰是林蔭墨的絕望給卞姬帶來了希望,同時,又恰恰是卞姬的愛情給林蔭墨的命運帶來了轉機。瘋狂的發泄過後,林蔭墨抱著卞姬說:“我們逃跑吧!”這時,渾身濕漉漉、魚一樣滑的卞姬笑了,笑得格外燦爛和自信。女人在這個時候總是最冷靜的,何況,這是在她的領地上,這是在她的股掌間。在交合的過程中,在潛意識裏,注定已經將兩個人的命運聯係在一起了!這是可遇不可求的天賜良緣!作為名教授的女兒,她對這一事故的承受能力比林蔭墨大得太多了。她不會因為一次手術過失就無地自容,更不會因為一次醫療事故就跟一個男人逃跑。反之,她讓林蔭墨跟她手挽著手,緊緊偎依著走在校園的林蔭道上,並在第二天對全班同學公開了他們之間的關係。她要用真實和可靠支撐起林蔭墨,讓他因為她而順利跨過腳下這一道溝壑!
為了女兒和未來女婿的名譽和幸福,卞姬的父親讓竹野原田在揭開繃帶之前辦理轉院手續。而作為交換條件,老教授將在適當的時候免費為其重做一次矯正術,並答應將收下他這名特殊學生。若幹年後,竹野原田如願以償地成為老教授的門生,但意想不到的是,對卞姬的暗戀卻從此折磨著他,並差點斷送了他年輕的生命。
林蔭墨從南溪回來,心裏頭仍激蕩著競舟的豪情。一見卞姬就興致勃勃地描述起競舟奪標的場麵,眉飛色舞。冷不丁從屋子裏走出一個年輕人來,定睛一看,見是竹野原田,他就像被魚刺鯁在了喉頭,後半截話都咽進肚子裏去了。
林蔭墨一直對這個“患者”沒有好感。在東京的時候,他就一再對卞姬說,這個竹野原田人小鬼大,是個危險分子。這不僅僅因為他是他們手術過失的受害者,也不僅僅因為他曾以死相逼要卞姬做他的女朋友,甚至曾試圖強行闖進卞姬的臥室……作為一個醫生,憑直覺,他認定這個竹野原田的眼睛裏有一股陰冷的光芒,這光芒足以對他和卞姬構成威脅!
五
竹野原田的強脾氣讓怡生堂上下好些日子得不到安寧。一天天過去了,一月月過去了,可這個不速之客卻沒有回日本的意思,他竟然在樟林埠四處悠轉,租下一間鋪麵,開了一家與怡生堂一樣濟世利民的“大和牙科診所”。卞姬知道了是又氣又急,正想告訴林蔭墨,剛巧林雲翥這些天病危,他本來就沒個好心情,一聽這事就鬧心,就氣不打一處來。“這小日本,就是個燙手的山芋,非得給我們怡生堂添上一出好戲不可!你就會給我添亂!”林蔭墨這麼一說,卞姬可就受不了了,回了句“當初是你先惹了他,又不是我勾引來的!”就回屋子裏哭了起來。
林蔭墨更煩了。林雲翥身邊本來就差個能體貼照顧的人,這一句話又把卞姬關屋子裏去了,這裏裏外外都得他一個人忙去。每當這個時候,他就特別想念溫雪菲,要是她在,該有多好!正這麼想著,就聽到溫雪菲那悅耳的聲音了!
“姐?姐呀!”溫雪菲一進門就給這個家帶來了笑聲。隨著她的這一聲呼叫,卞姬連眼淚都沒擦幹就從屋子裏跑出來,兩個男孩子一聽到雪菲姨的聲音就跑過去,一人抱緊一條腿,就是病床上的林老先生也跟著高興,發黃的臉終於浮上了一層光澤,一隻手動了動,讓看護的阿姨去跟溫姑娘問聲好。最激動的還是林蔭墨,他突然間沒了主意似的,把手上的東西拿了又放下,放下了又拿上,直到溫雪菲叫了聲“先生!”他才定了定神。
“雪妹,你來得正好!你呀,看看我,都忙成一隻無頭蒼蠅了!”林蔭墨瞥了溫雪菲一眼,不敢多看,卻朝門外張望,“怎麼?一個人來?海國呢?”
溫雪菲不去理他,將手裏的花籃遞給卞姬,又抱了抱兩個孩子,一人給了一包店仔頭的腐乳花生。看著兩兄弟蹦蹦跳跳走了,才問:“綠依呢?睡了?”
林蔭墨愣了一會,看著溫雪菲進了父親的屋,他才顧自一笑,換了一種心情似地走進他的怡生堂。剛坐下,還沒給病人看病,就聽到外麵響起了吵鬧聲。
過了一會,就有一位鄰居跑來,對林蔭墨說:“不好了,先生,你們家那個,那個日本親戚,叫什麼野,他開的藥店被人砸了!”
林蔭墨聽了,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家裏丟給溫雪菲,跟卞姬兩個人急匆匆地趕到“大和牙科診所”。這店距離怡生堂不遠,店也不大。林蔭墨夫婦來看過一次,畢竟這個竹野原田還是父親的得意門生,是父親推薦來的,一個人創業也不容易,怡生堂能給的幫助也都給了。沒想到開業還不到兩個月就被人給砸了。這等事情,在樟林這麼一個開放的埠頭一般是不會發生的。可是,一看那現場,簡直是狼藉不堪。店裏幾乎是找不到一件完整的器物了。竹野原田軟軟地倚在鑲牙床上,抱著頭,見卞姬夫婦進來,連頭都不抬。
兩個雇員一見林先生來了,上前來一五一十地將剛才發生的事述說了一遍。
原來,昨晚原田不知道在哪裏碰到了幾個日本人,一起回到診所的時候,本來已經都喝醉酒了,但還繼續喝。邊喝又邊唱歌,發瘋了似的亂吼亂叫,吵得鄰居不得安寧。今天一早,就有人將這“大和”告到設在樟林翠英學堂的“樟東學生聯合會”。
時在1919年,剛剛在北京發生了一場對中國曆史有著重大意義的“五四運動”。事因日本而起,學潮因愛國而生,事態因清政府的腐朽而激化。1919年4月12日的巴黎和會上,議決德國在山東之權利概讓日本。消息傳到國內,北京各界反應強烈,5月4日,北京學生3000餘人在天安門集會,懸掛北大學生“還我青島”血書,並舉行示威遊行,隨後到達趙家樓胡同,火燒曹汝霖住宅,痛打了章宗祥。軍警隨後趕到抓捕學生,被捕者共32人。
消息傳到潮汕,各縣愛國學生紛紛響應支持北京學生運動。樟林地方不大,但信息靈通,反應敏銳,學生群眾為表示支持北京學生運動,剛剛在新興街頭又舉行了一次焚毀日貨行動。這下可好,剛剛成立的聯合會正愁找不到具體的打擊目標,這小日本就撞上來了!這學生會登高一呼,早已是滿腔怒火的學生和其他青年就直奔“大和牙科診所”來了。
竹野原田垂頭喪氣地被林蔭墨帶回了怡生堂。
蹲在門檻上的原田個子一下子矮小了,那一張喜歡埋在褲襠裏的臉這時埋得更深了,看上去就像一隻縮頭老鱉。卞姬又氣又憐,懷裏抱著出生不久的女兒,半眼都不去看他。溫雪菲一直守在林雲翥床前,也就不摻和這事。林蔭墨是氣不往一處來,他早就看透這個小日本不是塊料,到哪都隻能惹是生非。這下可沒話說了,好端端一個牙科店,沒開足兩個月就被砸得一塌糊塗,這砸的是招牌,一下子是恢複不過來的,再說,這到處都在抵製日貨,你這個小日本,屁大的鑲齒鋪你標榜什麼“大和”?你那幾個狗爬毛筆字,見人都夾尾巴,還寫在招牌上?你掛上假牙掛上紅唇牙床已經夠難看了,你還掛什麼膏藥旗?你老老實實學著說潮州話,要不少說話,也沒人罵你是啞巴,你嘰裏呱啦說什麼“媽死搭”!你這不是屁股吊青蛙——惹蛇嗎!林蔭墨本來想大罵原田一通,解一解這些日子被他鬧出的鬱悶,可是,有溫雪菲在,他也就收斂了,隻是狠狠地在原田的腦袋上戳了一指頭,把一直揣在懷裏的一疊傳單扔在原田麵前,就顧自看病人去了。
竹野原田是被剛才的場麵嚇壞了。他沒有想到,平時和藹可親的鄉人,活潑可愛的小孩,動起怒來會是這樣的凶猛和無情!他是知道“巴黎和會”的一些事情,他是知道中國人不服氣,可是這跟他一個小診所有關嗎?他是不該在店裏掛國旗,但他連說一句“對不起”的機會都沒有就被砸懵了。昨夜,他們的聚會是張狂了點,可是,你們這些學生不該打著抵製日貨的名義來砸鑲牙鋪呀!那個領頭的戴著“外爭國權,內懲國賊”的袖章,一走進來就盛氣淩人。“我是醫生,牙科。”原田可不敢懈怠,放下掃把,上前鞠躬。“昨夜,我們的,老朋友,高興高興,並無任何不法活動。”領頭的不買賬,上前打量了他說:“你的,會說潮州話?中國人還是日本人?”他展出笑臉:“醫生,鑲牙的幹活。”“幹活?你是日本人?”領頭的是明知故問。“難怪呢,寫日本字,掛日本膏藥旗,賣日本藥!你知道嗎?我們樟林可是個清淨地方,本街無日貨,本埠無日貨,既無日貨,哪來的小日本?你看你這招牌,這是字嗎?偷了我們中國漢字的幾個偏旁部首,學都沒學好就敢掛在這樟林埠?這裏是什麼地方?說出來嚇到你尿流!這裏是‘百載商埠,通洋總彙’!這裏是‘海濱鄒魯,人文鄉邦’!你,卷了鋪蓋回三島去吧,告訴你們那個老天皇,別做夢了,從來沒見過蛇能吞象!”他是聽出了一身大汗!他真沒想到,這麼一個小地方,隨便站出一個小青年來,就能說出這麼一席話來,並不罵人,卻剝得他、剝得日本人連底褲都不剩!情急之下,他用日本話回了幾句,是解釋?是道歉?他也忘了詞。他隻記得,有一個小學生大聲叫罵起來:“……媽士搭?他還罵人呢!”這無異於一石擊水,頓起波瀾。“咦?他是用日本話罵我們?什麼媽死搭?死搭搭?你們,你們小日本才死媽死爸死搭搭!”那領頭的青年頓時火冒三丈,高聲叫罵起來。他一聲“砸”,就將鋪頭上的瓶瓶罐罐都砸得乒乒乓乓,碎了一地。
竹野原田自認倒黴了。一下子毀了全部器材,一下子輸掉全部投入,這如何麵對卞姬?可是,除了卞姬,此時,還有誰可以給他一點安慰呢?在這難堪的靜默中,竹野原田聽到一支悅耳的女聲響起,他沒有抬頭,他不敢驚擾。那是在朗讀一份傳單,林蔭墨剛才扔下的傳單。那個聲音由慢轉急,由輕轉重,到動情處,已是聲聲凝噎,字字帶淚。
竟然是溫雪菲,是溫雪菲一口氣將《天安門大會宣言》宣讀了一遍。
“對不起,對不起!”竹野原田聽懂了北京發生了什麼事,中日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他,終於像一個罪人一樣跪下來,又軟下來。
溫雪菲將其扶起,讓其安靜下來。她心裏明白,幫助竹野原田,就等於幫助林家,也就是幫了林蔭墨。
對溫雪菲來說,這是件順手的好事。兩個月後,汕頭仁和街新開張了一家“當玉鑲齒鋪”,牙科醫生名叫田原,一口潮州話說得蠻流利。不知情的人,還真難看出他是個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