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 / 3)

打破她少女平靜夢鄉的人,並不是陳海國,而是林蔭墨!

卞姬坐月子。以往,怡生堂裏技術性要求高的活,都離不開卞姬,溫雪菲根本幫不上手。尤其是來了重病人或者來了必須動刀子見血光的病人,林蔭墨總是有意將溫雪菲支開。對於林蔭墨的這種照顧,溫雪菲初時並不在意。直到這一次卞姬不方便了,原來她手裏的所有活都不得不由她來代替的時候,她才明白一個未婚小女子幹這些活到底有多不方便,而作為救死扶傷的怡生堂,有許多活是不得不幹的,比如給男病人換藥,比如為女人生產……產婦難產了!林蔭墨將一位躺在一片穀笪上被抬進來的產婦安置在手術台上,環顧左右,最後還是對溫雪菲說:“準備手術!”她開始做這些準備工作時還很興奮,蠻新鮮的,因為對新生兒的期待,她覺得髒點、累點都是應該的。林蔭墨很仔細地洗了手,消了毒,戴上了手套,就完全進入了忘我狀態,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僵硬了,給產婦脫褲子、淨身、消毒等等工作都由溫雪菲來做。而產婦一陣抽搐之後,竟然昏厥了!先讓產婦醒來!林蔭墨厲聲喝道。隨後,就不停地給溫雪菲下口令,溫雪菲就不停地做動作,那一種毋庸置疑的語氣,讓溫雪菲感到陌生,也感受到莊嚴與神聖!她來不及害怕,更來不及猶豫,她腦子裏空蕩蕩的,或者說腦子裏全被產婦填得滿滿的。直到聽見嬰兒的第一聲哭聲,驚天動地的哭聲,她才崩潰了似的“哇”的一聲,直奔門口去了。

她雙腳剛邁出手術室的門就吐得一塌糊塗,吐得連五髒六腑都差點留不住。而後,她又哭了,哭得是一塌糊塗。昏昏沉沉地意識到有人走近前來,有一雙手臂,從後背緊緊地按住了她。林先生!是林先生!她一動不動,但她知道,是林蔭墨。不知從何時起,溫雪菲就不稱林蔭墨為林大哥、姐夫,而是稱林蔭墨為林先生。起初隻覺得叫林先生好玩,叫著叫著,就再也改不了口。

“別難過,每個女人,生產的時候都要經曆一番痛苦的。”林蔭墨扶著她的雙肩讓她站起來。她卻不由自主地倚著,往他懷裏貼,讓他摟著更緊。她心裏難過,真的很難過。她腦子裏映現的,是血紅一片,她耳畔回蕩的,是歇斯底裏的嚎叫!她顫抖著,想控製住卻不可能。她隻有依仗著林先生的身體,才能找回自我,找回溫暖,找回到支撐點!

“雪,雪妹妹……”林蔭墨是第一次這樣叫她!這樣叫聽起來真舒服!一道暖流,悄悄地流過了心頭,又湧上了臉頰。她張開嘴巴來,讓那股暖流有一個出口,可以讓她的內心平靜一點。

“雪妹妹,回去,回房子去。”林先生攙著她,一步一步地走,卻仿佛駕著雲朵似的,縹縹緲緲,不知所終……

第二天醒來,溫雪菲仿佛大病了一場,全身一點力氣都沒有。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她總是強迫自己去淡化那些恐怖的記憶,去淡忘那些可怕的畫麵。是的,那情景,那場麵,太恐怖了!之前,女人的身體,在她心目中是極其高貴而聖潔、美好而純淨的;可是,在那張手術床上,她看到的是何等邋遢、何等慘不忍睹啊!她嗅到的味道又是何等血腥、何等惡心啊!為什麼?為什麼天使般可愛的嬰兒的誕生,卻要讓母親經曆如此殘酷的折磨呢!

林蔭墨說得對:所有生的奇觀、美的禮讚,都必須經曆一場血雨腥風的洗禮,人類是這樣,自然界也是如此!林蔭墨還說,對於女人,最大的痛是當母親的時候;最大的幸福,也是當母親的時候!

為了治愈自己內心的痛,溫雪菲就時常到卞姬床前來。她敏銳地發現,當了母親的卞姬,無論是那笑容,那語調,還是那眼神,都跟以前不一樣!這種不一樣,是不是林蔭墨所說的“幸福”?同時,她又愉快的發現,麵對初生嬰兒,她心中所有的煩惱、疼痛、恐怖都煙消雲散!嬰兒的瞳仁裏,有一點亮光,如一盞洞悉她內心的紅燭,讓她覺得整個世界都是溫暖而燦爛的,嬰兒的笑靨,又如同一朵盛開的百合花,潔白而又純淨,散發著淡淡的清香!

對於林蔭墨,她始終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方式來愛他,也許她是愛他的吧?可是,這種愛因為有太多的禁忌而變得晦澀,變得不清晰。她必須隱瞞到底,對誰都一樣,包括對她自己!隻是,從此,她的夢鄉不再平靜,她的眼裏似有雲煙。

長大了的溫雪菲完全褪去了初從日本回來時的那一副瘦小模樣,而發育成一位迷人而聰明的大姑娘了。這種花一樣綻放的美妙,花一樣絢爛的芬芳,仿佛是在某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裏悄然呈現,讓林蔭墨猝不及防。尤其是她的眼睛裏,蕩漾著一道道清澈、嫵媚的波光,顧盼之間,那一份少女特有的羞怯、溫柔和善良溢於言表。他受不了,他感到暈眩和窒息,他望著她的時候,仿佛一個長途跋涉的饑渴旅人麵對一潭清冽的泉水。但他心裏明白,作為一個基督教徒,無論是父母雙親,還是卞姬,乃至溫雪菲,都不可能滿足他的這一種欲望。這簡直就是個邪惡的念頭,是罪過,是對上帝的一種褻瀆!為了斷掉自己的邪念,他就有意地回避,隻要是他和溫雪菲單獨在一塊,他就不自在地躲起來,或埋首於手裏的一本書,或專注地幹手頭的活。他無法直視她的眼睛,好像害怕她會從他的眼裏發現什麼秘密。“將那把刀子給我。”“將這瓶子拿走!”比如當他說這話的時候,會將目光盯住刀子或瓶子,而不像以前那樣笑容可掬地瞅著她。再比如她問他“你想吃個點心嗎?”“你是喝茶還是喝咖啡?”他都不敢跟以前一樣,回以一個甜美的微笑,或一個麵部表情,而是像對一個下人一樣大聲說“好!”或“不!”

對於身上所發生的種種奇妙變化,溫雪菲自己倒還真沒想到。是那一件低胸的紫色襯衫讓溫雪菲一下子明白,自己已經是個美妙絕倫的女孩了!那是個夏日的晚上,剛剛洗過澡的她,披著齊肩的濕發,穿著一件紫色襯衫,來到後院跟林家一家子圍著石桌吃西瓜。

“雪,雪妹你,你怎麼穿,穿成這樣……”卞姬一看見她,愣了一愣,那嘴裏、手裏都還在淌著西瓜汁,那雙發愣的眼睛盡管是處在暗處,卻仍然讓溫雪菲感到可怕,同時,她也感受到了在座的每一個人瞅著她的那種壓力!

溫雪菲本能地用雙臂護住了前胸,本能地一個轉身,“咚咚咚”地跑回房間裏。在脫下紫色襯衫之前,她對著穿衣鏡久久地凝視著自己。換衣服的時候,她覺得有點冷,甚至微微發抖,但能感覺到自己皮膚灼燙,身體充滿活力和張力。她是為自己的美麗而顫抖,為自己青春勃發的、旺盛的精力而激動。她換上了平日穿的綠色舊襯衣,重新來到後院。此刻,她的內心,她的神情,她的舉手投足,跟剛才是大不一樣了。仿佛換了一件衣服,她也換了一個人似的。

“這西瓜好,真甜。雪,你快吃。”為了彌補剛才的衝動,卞姬親切地給溫雪菲讓位,又給她叉上一大塊西瓜。

“是真甜,真爽。”溫雪菲咬了一口,笑著朝林雲翥點了點頭。

“這瓜,是早上外砂隴王家特意送來的,我將它鎮在井裏,這大暑天,多吃點好。”林雲翥高興,擦擦嘴,起身回房去了。

“是該多吃點。”林蔭墨一直埋頭吃西瓜,見父親走了才抬起頭來,飛快地瞥了溫雪菲一眼。

“雪,還有一塊,你吃,我們都吃多了。”卞姬努了努下巴,說著,就抱起兒子回房去了。

“我,都吃了?”溫雪菲終於恢複到原來輕鬆自在的狀態。她吃西瓜有個習慣,甜的紅的才吃,不紅不甜的可一口不吃。再說,剛吃過晚飯,一下子也吃不下太多。還剩一大瓣半紅不白的,她就不要了,正準備清掃桌子,卻被林蔭墨攔住了。

“慢,我吃!”林蔭墨一把奪過她手裏那吃了一半的瓜,還給她一個笑臉,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她傻乎乎地看著他,一直看著他將她吃下的半瓣西瓜吃個幹幹淨淨。她心裏突然很難受,哭不出來的難受。

也許是巧合,也許是林雲翥老先生嗅到了什麼,也許這全都是卞姬的主意。過不了幾天,溫雪菲就離開了林家,離開了怡生堂,離開了林蔭墨,被派到饒村專門護理病情惡化、孤獨寂寞的蔡雁秋。

林蔭墨因為溫雪菲的離去,陷入了極大的失落與痛苦中。他無法控製自己,他一再假借給蔡雁秋、陳海瀾治病的名義隔三差五地往荔園跑。

陳府上下幾乎誰都知道林先生的來意,這就給溫雪菲帶來了巨大的壓力,添了無盡的煩惱。讓她始料不及的是,最終為她解圍的,竟然是陳海瀾。

林蔭墨一來,院子裏就不時響起陳海瀾興高采烈的說話聲、笑鬧聲。她並不看好林蔭墨的西洋療法,卻喜歡跟這個年輕醫學博士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比如此刻他們說的話就讓聽的人似懂非懂。她說,一個人永遠無法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麼。比如她自己,有時候會隨口而出說一些什麼,可一開口才發覺不是自己想要說的那層意思,察覺到這一點,又拚命地認為自己沒有說錯……一直以來,林蔭墨隻把海瀾當患者,並沒有考慮別的任何一種關係,包括男人和女人的關係。於是,海瀾說什麼,他都不在乎。

陳海瀾的臥室潔淨雅致。室內熏了香草,紗窗把蚊蠅摒擋在外。林蔭墨進來時,她已經平躺在床上,隻蓋一層薄薄的紗巾被,雙睫交合,睡著一般。林蔭墨按照西醫的方式看病,伸手摸了海瀾的額頭,看了舌頭,聽左胸心音時聽診器觸及她高高聳起的乳房時,他那隻手就在微微顫抖。陳海瀾是臉色如常,吐納自在。林蔭墨說:“瀾姑娘氣色比先前好多了。”陳海瀾笑了:“一個心如止水,病入膏肓的人,能有什麼好氣色?”林蔭墨說:“瀾姑娘言重了。瀾姑娘肌體完好無損,為何長時間流連於病榻……”海瀾一聽,坐了起來說:“請問林博士,你讀過《黃帝內經》嗎?”林蔭墨說:“中醫必讀,我學的是西醫,讀它未必受益。”陳海瀾露出鄙夷的一笑:“你還是回去讀通《黃帝內經》再來給我治病吧。”一句話把林蔭墨說痛了,離開陳府的時候,心中仍然憤憤。

自從日本學成歸來,林蔭墨第一次懷揣《黃帝內經》來見父親。林雲翥老了,不出診了,但仍然神清目朗,行止如常。在內心深處,林蔭墨對父親是十分欽佩的。父親人如其名,高古豁達,胸無溝壑,心懷博愛,樟林人視他為神明一般。但道不同不相與謀。在遭到陳海瀾的質問之前,他基本上把中西醫對立起來,視為空洞與務實的兩個方麵。而這一天,林蔭墨才躬身叫了一聲“爸”!林雲翥卻回了一句:“墨兒,你回過神來了!”林蔭墨猛一激靈,沒理會父親指的是醫道還是人道。他遞上《黃帝內經》,將碰到的疑惑跟父親道明。林雲翥答:“為情所傷,你讀《黃帝內經》算是讀對了。”蔭墨說:“《黃帝內經》是瀾姑娘要我讀的,她還特別指出要我讀《素問·移精變氣論》。”林雲翥聽了,哈哈大笑起來。林蔭墨不解。林雲翥說:“為情失誌者,若能自我理喻病因,那已經不勞外人醫治了。這陳家姑娘,就是不簡單!墨兒切記,醫者立於天地間,醫理病理存乎世俗人情之中。她讓你讀《黃帝內經》,是在幫你治病啊!”

為了排解這心中的鬱悶,他悄然離開怡生堂,整整失蹤了一年。

這次失蹤,憑著他兩條並不強壯的腿,走遍了閩粵大地。這是一次對體力極限的挑戰,又是一次耳目聲色的大餐,在這場痛悅交加的洗禮中備嚐艱辛;這又是一次精神境界的超越,沿途風餐露宿,聽盡暮鼓晨鍾,儒釋道,巫卜符,海納百川,有容乃大;這更是一次人生況味品嚐的過程,一路走過,見過的又是一幅幅芸芸眾生的世俗圖……回到樟林,林蔭墨唯一感到遺憾的,就是沒有趕上送溫雪菲出閣!

林蔭墨重新來到饒村,重新給陳府的陳小姐陳海瀾看病的時候,他心裏最想見的,還是溫雪菲,隻可惜,此刻已是物是人非了,那麼順其自然,不見也罷。

聽到林蔭墨的聲音,已經挺著個大肚子的溫雪菲一直待在窗前。此時,她專注而虔誠地望著荔園,感受著荔園在晚霞的沐浴下,由深紅色逐漸變成淺紅色,繼而再變成橘紅色的霧靄,直到傍晚突然亮起的燈光,才把她喚醒。外頭沒有風,隻有霧……

多年之後,林蔭墨在他的小桌上放了一塊小牌,上書“兼營中醫”。而所有的處方,都畢恭畢敬地請父親過一過“法眼”。若遇難題,必請父親闡明醫理。他中西合璧,體恤人情,在粵東閩南一帶美名遠播,都說他不愧為懸壺世家之後人。

剛剛從情感的淵藪中解脫出來的林蔭墨,又因為一個不速之客的到來,差點重新陷入一場感情危機。

竹野原田走進怡生堂的那一天,剛好是端午節。端午節賽龍舟,這個傳統由來已久。樟林一帶對於賽龍舟的熱情簡直到了瘋狂的程度。每年,隻要韓江南溪烏龍廟前的鼓點聲響起,鄰近四鄉六裏十八社,無不踴躍,無不熱血沸騰。那兩岸黑壓壓人頭攢動,遠看如蜂湧巢,如蟻簇穴,卻萬人同腔“搖啊——搖啊——”歇斯底裏,浩浩蕩蕩。這競舟勾魂!一標奪下來,兩岸旗旌翻滾,人如潮湧,聲如潮吼。

這樟林埠的競舟日,萬人空巷,家家戶戶拖兒帶女觀龍舟去了。怡生堂也就顯得格外安靜,除了留守藥房的兩個夥計,就隻有卞姬和繈褓中的孩子。

竹野原田的出現讓卞姬一驚又是一喜。驚的是這個在她的生命中有著不同尋常意義的小夥子會不遠萬裏來到中國,會不期而至地站在她跟前;喜的是這些年來,她太想念日本的親人了,而他正是第一個到中國來看望她的親人!是的,他是她的親人,自從父親將這個小患者收作他的學生,她就將他當成自己的弟弟了。

竹野原田穿著一身黑色的西裝,白領子向下翻,露出黑汙的汗漬,分開兩邊的頭發蓬亂不堪,臉蛋卻紅如玫瑰色,在上衣兩顆紐扣間掛著一隻玳瑁眼鏡。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淘氣的小男孩,而是一條漢子了!見到了故人,他沒有波瀾驚起。倒是毫無心理準備的卞姬激動不已,她一個趔趄,險些投進他的懷抱,幸而懷裏的孩子保持住她身體的平衡。

進了庭院,卞姬走在前頭,徑直來到堂上。竹野原田放下行裹,接過卞姬遞過來的毛巾和臉盆,就像在自己家裏一樣,自如自在,理所當然。從洗漱室出來,他的臉就更紅了,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卞姬。他仍是話不多,但幾乎每一句話都說到最到位。

“我,能抱一抱孩子嗎?” 竹野原田問,卻不等答案,就上前從卞姬懷裏抱過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