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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陳仰穆一再推遲還鄉行程,竟然連蔡雁秋都未能見上最後一麵,這一遺憾,成為他晚年最徹骨的痛。就在他70歲生日那天,他斷然決定急流勇退,告老還鄉,將陳氏全部生意留給兒子陳海國。其實,這一計劃至今已有十年了,打從陳海國在汕頭埠嶄露頭角,他就下了這個決心,也就著手做好了準備,讓其所屬的企業、公司形成一種有序的運行機製。哪怕他離開一年半載,這些金山銀山仍然能正常地運行,源源不斷地為陳氏生金生銀。隻要陳海國接過他手裏的韁繩,這陳家的雄圖駿業,仍然會放蹄驍騰。

然而,就在他當眾宣布隱退的那個夜晚,他無法入睡。踏著月色,徜徉在湄南河畔,他竟然對著那幾艘廢棄多年的陳家紅頭船不能釋懷!就像一位將軍舍棄不了自己托付過死生的戰馬一樣,陳仰穆撫摸著斑斑駁駁的船舷,老淚縱橫。那潮水拍打船舷的聲音,如泣如訴,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緊緊地抱住了他的雙腿,叫他寸步難行。恍恍惚惚之間,陳仰穆好像又登上了紅頭船,漂流在潮起潮落的航道上。兩岸是山峰,是叢林,是無休無止的翠色。濤聲貫耳,帆檣獵獵。想當年,他縱橫海上,何曾不是縛蛟龍,抵滄溟,浩浩蕩蕩!行船貨運貿易,是陳家世代相傳的致富之路,也是風險之路。到了他手上,他卻因為有了伐木場而更多地偏向於造船。為了造更大更穩的木帆船,他長年埋首山穀,終春伐木造船,恨不得將這滿山遍野的擎天古木都變成舶艚船!時逢國內災荒,為了鼓勵販運大米回國,清政府允許商民在海外造新船,隻要運載的是大米,非但減稅,還給新船牌照。這就給了商機,當時,在暹羅造船每艘隻不過五六千兩銀,造價比國內少一半以上。於是,他利用暹羅之古木,造通洋之大船,販運大米回國。大米價廉、利薄,賺不了大錢,他讓放手讓雇用的船主和財副做主,連船帶米一同賣出去。這樣一來,所獲利潤就高了許多。在造船方麵,為了減少成本,他又采用別人不敢想不敢做的辦法:把粗加工廠和深加工廠分開。暹羅木材豐富,質地亦佳,從海口至國城,溪長二千四百裏,夾岸大樹茂林。但隻有在深山老林中才能砍伐到可以用做龍骨的楠木,用做大桅的鬆木……可就是峽高途遠,消耗甚大。為了合理利用資源,減少人工費用,降低成本,提高利潤,他又親自嚐試,把粗加工廠設在高山上,就地取楠木造龍骨,柚木造底材,形成大型帆船的粗坯,再讓船工順流駕駛而下,進入下遊的深加工廠,再行完善。這一招可真是妙極了!既節約了木材搬運費用,又提高了效率。這陳氏的恒穆商船行,自成造船、行船、賣船、販運貿易的“一條龍”,為陳氏的發展奠定了原始基礎。

舍不得老夥計啊!在這個時候,人老了的時候,他突然發現,這船非船,是神,是世世代代為下南洋的潮人造福的神!他突發奇想:帶上紅頭船,一道把家還!

第二天,他就著手重建陳家的紅頭船隊。擱置多年的破船必須修葺,他請來修船師傅,不計成本地將五艘紅頭船重新打造得堅固如初;他重新找回舵工和水手,不惜重金將已經改行的好夥計返聘歸隊。費了許多周章,他才領著這支特別懷舊的船隊起航!

盡管一路順風順水,但這紅頭船總比大火輪慢。從暹羅到汕頭,大火輪用不了十天半月就可抵達,可這紅頭船卻整整行了二十八天!當這五艘滿載貨物的木帆船靠在饒村的南溪碼頭時,整個饒村可謂是萬人空巷,村民們都一齊擠到大堤頂來看熱鬧。當陳仰穆接到蔡雁秋已入殮的噩耗,戛然止步,滿臉成灰。“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當一道辛辣的寒流劍一樣穿心而過的時候,陳仰穆仰天高聲吟唱,將這首唐詩誦成了一曲挽歌,淒淒慘慘戚戚……也正是這個時候,他才認同了一種宿命,於是更加珍惜生命,珍惜人間的真情……雁秋啊!我回來了,我又回來起大厝,砌玻璃了,我要讓我們的子子孫孫住上廣廈千萬間!化悲痛為力量,他將這餘生的全部精力全都用在這“起大厝,砌玻璃”上了。

還鄉的陳仰穆,用十年時間,花了數不盡的錢銀,修建了三座駟馬拖車大宅第和一座蘇州式木樓。這些建築物固然是一道絢麗的景觀,然而撒滿在民間的有關陳老爺起大厝的逸聞,也同樣精彩,同樣的流傳悠遠。

重新回到荔園,麵對當年興致勃勃修建的那一座豪宅,陳仰穆越看越不順眼。也許是因了蔡雁秋的離去,也許是因了匪患的陰影,也許是因了對郭良修的不滿,陳仰穆在一個早晨醒來,奮起一把鐵鋤,動了老性地將舊宅砸出一個大洞。這動作也太大了,真有失一位七十老翁的身份。於是,幾乎所有陳家院子裏的人都圍上來極力勸阻。劉得清幾乎給老爺跪下了,說有什麼不妥,要如何收拾,全由他劉得清來動手,萬不可動了老爺的筋骨!春嫂、清嫂則嚇得臉色煞白,啜泣著對少奶奶溫雪菲說:“少奶奶你懷著身孕,千萬別動土,要是動了胎氣,那可是大事!”正猶豫間,陳仰穆就看見一直對他不冷不熱的女兒陳海瀾上前來了。

陳海瀾說:“爸,你別將胸中的鬱悶發泄在土牆上。起大厝也得有個章法,這舊院子是修得不怎麼樣,遲早得拆了,可你不能讓我們住在樹陰下吧?爸,你先把這東院建了,建了東院建西院,兩院建好了,再拆舊院建南院。你不是要建這三大座嗎?”

這一席話,說得陳仰穆和大家都呆了。

陳海瀾又說:“爸,這荔園好是好,就是地氣不夠,太低,這大院動工之前,還先得把地基墊高才鎮得住陰氣。”

又是一片驚詫,聽者麵麵相覷。

陳仰穆想了想,氣就平緩下來了,看著女兒臉上的表情,尤其是那一對智慧的眸子,他隻能點頭稱是。於是,這秀夫溪上,每天就有數不盡的往往返返的五肚船,源源不斷地從西洋山、婆姐山運來一船船的沙石,居然曆時半載仍未畢其功。

這麼一來,新蔡村受不了了。蔡家叔公受族眾之托,找到了陳仰慕,厲聲質問:“這荔園大興土木,無可厚非,但隻一味填土,不見興工,到底圖什麼?”陳仰穆以禮相待,以誠相告。蔡叔公也將來意道明:新蔡處於荔園之西,這荔園要是填高了,不就壞了新蔡的風水?前高後低,是萬萬使不得的。陳仰穆聽了,無話可說,隻好執其手承諾:到此為止,絕不會因一丘沙土而傷了千百年老鄰居的感情!

將五艘紅頭船裏所有壓倉的原木一根根地夯進地基,荔園東院便正式開工了!

陳仰穆對負責工程總管的劉得清說:修橋造屋是百年大計,寧可慢,不要快。慢工出細活。又對負責招工、采購的水獺說:要善待工匠,工錢翻倍;用料要考究,價格從優。

陳海瀾支使著滿蓮,在工地上忙得滿頭大汗,自己抱著一隻羅盤來見父親,說這地基尚欠一尺五寸,勸父親還是將地基墊高了再興工。陳仰穆笑而不答,海瀾悻悻離去,賭氣不再過問起厝造屋之事。

這些年,為了給女兒治病,蔡雁秋可謂費盡心機:請林雲翥父子常年以藥石治療;每年都要讓滿蓮和水獺帶她出一趟遠門;或尋醫問藥,期望能夠斷了病根;或禮佛敬神,祈求神明點撥,得以痊愈。可是,多少年來,病仍然沒有好徹底,每到芒花綻放的時節,陳海瀾就會發病,或喜怒無常,或懵懵懂懂,皆不像個姑娘樣。倒是過了這個季節,陳海瀾雙眼就活泛了,臉上的神采飛揚了,說話做事有主見有章法了!尤其是對於道家的學說,對於陰陽八卦,竟然十分上心。時長日久,也就養成了孤僻寡欲,見素抱樸的習慣。母親蔡雁秋死後,陳海瀾對遲遲未返回的父親生了幾天悶氣,可一見到蒼老了的父親還把整個心事都投到“起大厝,砌玻璃”的荔園建設中,她就驀然間理解了父親,憐惜起父親。這人世間,還有什麼比一起慢慢變老的夫妻情更切呢?這親情,還有什麼比陰陽兩隔更傷懷呢?父親他,是把修建豪宅,當做對母親的懷念,寄托著無限的哀思!為了這份情愫得到持續,父親並不關心工程的進度,而隻在意於整個施工過程!

仿佛是為了證實陳海瀾對父親心理上的這種揣度。這天午後,陳海瀾心情不錯。走進了荔園工地,迎麵撞見了兩個從福建雲霄來的泥匠,見他們哭喪著臉,一副茫然若失的樣子,一問才知道他們剛剛被她父親解雇!陳海瀾被兩個漢子纏住了,要海瀾姑娘為他們求情。海瀾笑了:“我爸不是已經說得很明白嗎?你們手下的活不錯,可就是太賣力了。”工匠說:“賣力不是應該的嗎?我們每天領了兩個大洋的工錢,不多賣力,對得起頭家嗎?”海瀾又笑起來:“我爸,就是嫌你們手下的活做得太快!你們放慢下來不是更省力嗎?”工匠糊塗了:“老爺他,問我們家裏是不是有急事要辦?讓我們領銀子,回家辦完了急事再回來。姑娘你說,這不是趕我們走嗎?”海瀾最後正色說:“你們不願意走可以,但你們要記住,我爸起厝,欲慢勿猛!明白嗎?”

“陳老爺起厝,欲慢勿猛!”後來便成了一句潮州俗語。

東院落成的時候,陳仰穆邀請一大幫親朋好友前來參觀、驗收。蔡滌秋病危,蔡任夷政務繁忙,蔡家來的是蔡秉昌,一聽說陳家備下盛宴招待客人,他就來湊這份熱鬧。

盡管來賓眾多,但幾乎眾口一詞,將東院新居誇得跟皇宮似的。到了午宴時候,鄭大廚前來催了幾次,陳老爺就是不招呼眾人入席,總拿些沒輕沒重的問題來瞎聊。蔡秉昌自始至終不發一言,在所有客人中,就他年少,還是個半大小子,也就沒有誰去留意他。可他食神凶,肚子餓得嘰嘰咕咕響,又不好催促,就上前拉過老姑丈說:“老姑丈你好話聽了一大籮,連肚子都填飽了。讓我說句不好聽的,行不?”陳仰穆先是一愣,覺得這個小侄孫有趣,就笑著說 :“好,好,老姑丈最愛聽不好聽的話!”蔡秉昌聽了,咧一咧大嘴,煞有介事地將老姑丈牽到大門前,眾人麵麵相覷,也不得不跟著移步。“潮州人起大厝,忌諱三門直通,破財。這大門正對著獅、象二山的山門,不好。”陳仰穆聽了,大喜:“對對對!正對山門,太衝!還有一門?”蔡秉昌小指頭一指,“那饒村碼頭堤邊有座媽祖廟,那大門正好跟這大門麵對麵,這樣合起來不就犯了三門直通之大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