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康裏”竣工的時候,這圍在中央的老院落就拆除了,這陳府更顯嶄新明亮,錯落有致。饒村內外,陳家上下,以為陳老爺的造屋史將告一段落。誰知,這院落剛剛收拾停妥,陳老爺又有動作了!
這下,陳仰穆請來的不是潮州本地的師傅,而是特地讓介兒走一趟蘇州,請來了著名的蘇州園林大師顧沄。其時,顧沄剛好接了香港一宗大工程,動身赴港之前聽說有個潮州富商要請他在其家中修一座木樓,就一舉兩得,收下禮金,跟了介兒就到饒村來。顧大師對在荔園建一座蘇州式木樓其實沒一點興趣,因潮州臨海,濕氣重,鹽風烈,尤其是春季多霧,修建這樣的木樓顯然不是很合適,再加上主人提出的建樓位置直麵潮海,若逢颶風暴雨,很容易遭到破壞。所以,顧大師在荔園留宿一夜扔下一張“聽潮樓”的圖紙,第二天就起程從汕頭港乘船到香港去了。
陳海瀾出於好奇,跟著父親見上顧沄大師一麵,可是,她對顧沄沒什麼好印象,覺得這個大師說話太拿腔拿調,對修木樓的事又太食古不化,甚至是故弄玄虛!見父親在顧大師走後,捧著一張“聽潮樓”圖紙一直發呆,就笑了起來。
“爸,我給你講個古吧。”
“你會講古?”
“我講得在理,你就聽我的,我講得不在理,我就聽你的。”
“什麼我的你的?我正煩著,你還是回你房間去吧!”
陳海瀾聽了不快,一把奪過父親手裏的圖紙,“嚓嚓”撕成了四片。
陳仰穆措手不及,又不便發作,眼巴巴地瞅著女兒,滿臉傷心的表情。
“嘻嘻!爸,你不用擔心,這‘聽潮樓’,我幫你建!圖紙雖然撕成了四片也仍然是圖紙!”陳海瀾看著父親傷心的樣子,就平靜了下來。
陳仰穆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隻好跟女兒一同坐到“壽康裏”的大堂酸枝椅上,一邊衝茶給女兒喝,一邊耐著性子聽女兒講古。
“爸,媽活著的時候,總愛給我講古。有一天,她說荔園大院修得不好,陰氣太重。我問她,不是請了一位姓郭的風水先生給堪輿過嗎?你知媽怎麼說,她說,就是你爸無目,牽鬼入雲宮!嘿,爸,那個郭先生確實不是個好先生。這老宅第的水道是修得不錯,可惜沒有打好基礎。媽說是你對郭先生偏聽偏信惹的禍!有的人,可以信,但有的人,不可全信……”
陳仰穆又沉吟片刻,果然就不再迷信什麼顧大師,將修建“聽潮樓”的事宜交由女兒去張羅。
陳海瀾著手代父親主持修建“聽潮樓”,除了手裏那一張撕成四片的圖紙,還有介兒為其推薦的一幫潮州府城來的師傅。大師傅姓林,主持修建過潮州府城的北閣,又參與過澄城八角樓的修繕,對蘇州木樓修築技術甚為精通。果然,在木樓建成的幾十年後,證實了林師傅所言無差,也證明了陳海瀾確實為他父親辦了一件值得讚賞的差事!每年,專程到饒村來看這座不用一磚一瓦、一釘一石的木頭家夥的文人雅士委實不少!初時,陳仰穆自己倒沒留意,到了垂暮之年他才猛然發現,獨自坐在“聽潮樓”觀海聽潮,確實妙不可言!
木樓建得精致,三層,呈六角,南北各設一門,門道各有一木匾,北曰“聽潮”,南曰“觀瀾”。皆為吳道鎔隋碑體。陳仰穆總喜歡獨處木樓之上,閑坐、品茶、觀瀾、聽潮。無論白天還是黑夜,他都在心裏升起一盞燈,燭照著,遙岑俯暢,遊目騁懷。到後來,陳仰穆又借助陳海國為他帶來的那一架西洋鏡,透過窗簾和樹梢,可以看到遠處的饒村碼頭,看到那五艘他親自從暹羅帶回來泊在船塢裏的紅頭船。光線好時,居然連船體上的各個細節都纖毫畢現!
看著,看著,他就仿佛置身於紅頭船之上,頓覺波瀾起伏,扣舷如訴。每逢節日,各座大院的更樓都升起了彩旗,迎風獵獵,猶如一張張揚起的風帆,禦潮而行……
四
陳仰穆選擇一個荔園紅果甜熟的日子,舉辦一場荔園開園儀式。這一日,是饒村曆史上最熱鬧、饒村人最開心,也是陳仰穆最光彩的日子。
十年間,陳家建造大宅第而動用的材料誰都無法估算,但船來船往,倒把個原來冷冷清清的饒村碼頭給湊成了熱鬧街市!再加上陳家又花錢在碼頭一側修了一個花園一樣的紅頭船塢,將五艘從暹羅開來的紅頭船當寶貝一樣供了起來。於是,這碼頭就添了一道文化景觀,同時又給做生意的、搭船過往的提供了一個避風遮雨的好去處。荔園開園,從汕頭、澄城、樟林來的客人都是乘船沿韓江南溪而來,這船塢便成了陳家接四方來客的一個驛站,介兒也理所當然地成了這裏的主管,一大清早就在這紅頭船塢忙得汗流浹背。
陳海國是提前一個月從暹羅回來的,這些年,他每年至少要回家一兩趟。荔園盛典,他把暹羅的一幫親朋好友請了來,讓父親借此機會見一見旅居暹羅的故人。
汕頭埠的客人,都是陳仰穆親自下的帖子,除了他老人家的故交,還有海國、介兒生意上的夥伴,浩浩蕩蕩也是擠滿了一艘客輪。
澄城的有蔡任夷領頭,蔡家親戚,陳家朋友,也是一支不小的隊伍。
樟林就顯得簡單了。林雲翥去世不久,林蔭墨本來沒有湊這熱鬧的興致,但溫雪菲專門遣滿蓮登門邀請,隻好不露聲色,帶上卞姬,懷裏抱著不滿周歲的女兒,一家三口搭了一隻小篷船,近午時方才到達。
荔園今日盛裝,荔園今日煥彩,荔園今日奢華!
步上步墀橋,一條筆直的大道通向由幾座大宅第拱護著的綠茵廣場。大道鋪著意大利的棗紅間紫色的彩條凸麵條磚,中雜以南京雨花石,用紅毛灰固定下來,其兩側則栽上兩行雪梅,低僅及膝,卻茂盛密實。大道來到梅花形蓮花池前便繞了一個圓圈,分出幾條彎彎曲曲的小徑,奔向不同的庭院、樓台。蓮池中央立一座漢白玉石雕塑,莫愁姑娘一臉純真無邪的笑靨,揚起一根玉指,將一線狀的水珠送到客人跟前,讓人伸手可接。正是六月荔紅荷香的季節,池中荷葉田田,荷花含苞欲放,清風拂來,芳香撲鼻。在綠樹紅果的簇擁之中,三座黛瓦粉牆、巍峨挺秀的豪宅,配上閑雲野鶴般的褐色木樓,抑揚頓挫、起伏變化、雄姿矗立,形成一組對外封閉,中軸對稱,形態端莊,等級森嚴,向中心圍合的建築群落。從施工到建成,這荔園陳府,連同宅第的主人,一直籠罩在神奇的氣氛之中,圍繞陳府造屋的一係列趣聞和傳說不斷地被製造出來。而一直讓後人猜不透的是,這麼一組恢宏建構,竟然沒有一位真正的設計師,也沒有施工圖紙!營建如此浩大的工程,陳家在經費上既沒有預算,也沒有結算,該花多少有多少,花了多少是多少,誰都算不明白,誰也沒算明白!這般揮金如土,唯有源頭活水來!
陳仰穆在“壽康裏”的大堂待客。這園裏的一切,都按他老人家的意思來擺設。堂上一匾,是國父孫中山先生的墨跡“博愛”;下麵是一隻黃花梨木打製的明代案幾,幾上擺放的是東瓶西鏡意喻“平靜”。瓶是一隻康熙青花大梅瓶,鏡裏一幅潮繡竟然出自陳海瀾之手,畫麵是貓蝶圖,意為“耄耋”,長壽之意正合“壽康裏”。所有門框門頁,清一色用暹羅柚木打製,莊重而木紋優雅。地板是意大利瓷板,彩繪渾厚而不乏絢麗。繞堂一圈明式楠木茶幾,是專門到蘇州定製的。主人們的起居室因身份、喜好不同而各自定奪,不拘一格。陳家姑娘海瀾小姐的閨房迥異於他人,所有家具清一色用的是緬甸白木,乳色溫婉明亮,質潔而不漂浮,被棕紅色的釉麵地磚襯著,自是高雅超俗。過道處裝飾兩排精細木雕欄杆,不是常見的潮州木雕喜鵲戲梅花、老鼠拖葡萄之類,而是簡潔明快的西洋花飾風格,那圖案別致不說,其做工更是精細極了,連光澤都顯得十分溫潤可親。
“聽潮樓”成了整個建築群落的亮點。木樓雖然隻有三層,但為了讓其顯得卓爾不群,座基用烏油麻石打造了三級台階,設楠木欄杆。整座樓宇均賴榫頭鑲嵌,均用柚木板作牆壁,這木板牆下半部為密實層,上半部為通花層,加木窗頁。樓前有一園林小景,一汪清泉,白沙石鋪地,水淺見底,遊魚尾尾,三兩跳石,招度可及。一棵巴西肉桂灌木擋在一峰太湖石前,掩映著那以“瘦、漏、皺、透”著稱的奇石。卵石鋪路,曲徑通幽,幾篁修竹,倩影婆娑。底層入門處,豎一木雕屏風,畫麵千帆雲集,街衢縱橫,為樟林港昔年繁榮景象,有半浮雕隸書“一帆好風送歸舟”一句。廳內空曠,隻供香案一隻。沿木樓梯,可登上二層。這第二層除了室內木梯,外麵還有一石砌階梯,倚奇石一側登高回廊與石之間騰出一個台麵,十步方圓,設有石桌石椅,可供小坐喝茶。二層為主人會客、休閑之所。也是藏書讀書之處,室內掛滿字畫,有惲壽平的青綠山水,有董其昌的行書立軸,還有幾幅齊白石的花鳥蟲魚。再沿木樓登上三樓,頓覺心胸開闊,四壁皆為玻璃窗頁,光線明亮。中央設一書案,陳設文房四寶,是主人閑時即興揮毫潑墨之所,也是登高臨遠、發思昔歎古幽情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