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 / 3)

眾人聽了,都啞口無言。主管工程的劉得清黑著臉,就差上前給蔡秉昌一記耳光!這個早死仔,真不曉得輕重!陳老爺起大厝,能聽得進是他的雅量,可這大門是什麼?是這座大院的威風!角角落落評頭品足無所謂,這大門要是犯了忌,那可是大事,關乎整座大院的大事!他禁不住上前攔阻:“你小屁孩,懂什麼?三門相隔十萬八千裏,犯什麼衝,我看是你餓衝了!”一句話說得大家都展顏笑了起來,剛才僵著的氣氛緩解了一點。蔡秉昌還想多辯,一隻手卻被劉得清抓得死緊,他齜牙咧嘴,就被劉得清一雙怒目嚇住了。

“哈!哈哈!說得好,嫌得對!來,阿昌,來,大家喝酒去!”陳仰穆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像撿到了一個金元寶一樣高興。他上前拉過蔡秉昌的手,一路上有說有笑,直將他牽到了主桌前。“阿昌今日坐上位!好聽的話人人會說,但不好聽的話不一定人人都能說。童言無忌,這大門樓……哦,來,喝酒,吃菜!鄭大廚,上菜!”

誰都不知道陳老爺葫蘆裏裝的是什麼藥,誰都沒好好地喝酒吃菜,包括被敬為上賓的蔡秉昌。見老姑丈如此器重他,倒把他那一股不知天高地厚的憨勁嚇跑了。雖然照樣大口喝酒吃菜,但吃進肚裏的飯菜就跟沒放鹽似的不知鹹淡。

酒足飯飽的時候,陳仰穆才將劉得清叫到跟前來:“老劉,你拿十個大洋給秉昌買糖。明天,將這東院拆了!”

“哦?拆了?”劉得清酒全醒了。

“陳老爺……”在場的人都傻了眼,齊刷刷地站了起來,狐疑地瞅著陳仰穆。蔡秉昌不知是福是禍,隻是愣著。

陳仰穆笑著拍了拍嚇壞了的秉昌,對眾人說:“各位親朋好友,仰穆請大家來就是要大家嫌的,有嫌才有改進嘛!待新大院落成時,還請各位來嫌,來喝酒食霶霈!”

沒幾天,這嶄新的東院果然被夷為一片平地,一年之後,又一座新的東院屹然而立。

陳仰穆又請來一幫親朋好友又在荔園大宴來賓,又有一位紳士模樣的人說了一句讓陳老爺高興的“不好聽”的話。照樣得了十個大洋,照樣讓新的東院化為平地。

又建了一年,東院才算真正落成,命名為“仁和裏”,並請清末科舉最後一科榜眼朱汝珍題贈了墨寶。雕刻這匾額時,又采用圓浮雕,使其渾厚飽滿的筆畫得以體現。這一次陳老爺隻做桌請客,好話孬話都當做耳邊風。一直對父親草率興建東院不聞不問的陳海瀾,讓滿蓮抱了羅經,帶上界尺,一同在新東門忙了一陣,最後微笑著說:“足足填高了一尺五寸!”除了陳海瀾,誰都不曉得陳老爺起大厝請人家來嫌,一嫌就推倒重建的真正意圖。

自此“陳老爺起厝,愛嫌勿嗬裸(誇獎)”便成了一句潮州俗語。

有了起東院“仁和裏”的經驗,起西院的時候,陳仰穆采用“優勝製”,分段分間,讓多班師傅一齊上陣,並告知工匠:誰做得好誰有賞,誰做得好,下個工程就由誰擔綱。消息一放出,接連來了好幾幫師傅,都爭著要接陳老爺的這手功課。劉得清無法調停,就隻能請陳仰穆定奪。陳仰穆這天心情愉快。天津書法名家華世奎為其西院題寫的匾額“泰安裏”墨寶剛剛收到,那豐潤飽滿的顏體既泰又安,簡直妙不可言!聽說一下來了好多幫工匠,陳老爺就親自跟幫頭見了麵,並當即挑選了三幫。落選的蔡家幫大為不滿,先是爭執,後是求情,陳老爺就是不鬆口。這蔡家幫情急之下就抬出新蔡來,說是蔡家的宗親。遠親也好,近鄰也罷,都跟饒村有瓜葛,不看僧麵看佛麵,請陳老爺分上一杯羹。陳仰穆一聽,正中下懷,臉上卻不露聲色,隻是私下裏讓劉得清去做個人情:支使蔡工頭上新蔡請蔡叔公出麵說情。

陳家富名遠揚,陳家善待工匠,陳家酬金豐厚。蔡家幫頭為了攬下這宗活,備下重禮,到新蔡來見蔡叔公。蔡叔公正在為陳家的東院高出蔡氏宗祠一尺五寸犯愁,一聽遠親蔡氏是為了爭陳家的西院活計而來,這氣不打一處來,差點將那份厚禮扔進秀夫溪。

這蔡家幫頭先是一頭霧水,知道了緣由,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當即,蔡家幫頭就跟新蔡村達成了協議:蔡叔公出麵為蔡家幫攬下這宗活計;蔡家幫將為新蔡大宗祠增高一尺五寸!

一切都按照陳仰穆所期待的進行著。礙於蔡叔公的麵子,陳家留下了蔡家幫;因為有蔡家幫的承諾,新蔡不再為一尺五寸的高低問題而幹涉陳家的工程。有趣的是,蔡家幫在完成了陳家的所有工程之後,為履行承諾,在新蔡氏大宗祠的增高工程上花掉了一年六個月的功夫!這蔡氏,可沒有跟陳家一樣不滿意就推掉重修的財力,即便有,他們也絕不花這冤枉錢!這蔡家幫想出了一個絕好的辦法,竟然在蔡氏大宗祠的屋脊上,塑上了一屏“雙龍搶寶”的嵌瓷!

蔡家幫因為這幾年在陳家狠狠賺上了一大筆錢,為了答謝蔡氏宗親,這蔡家幫就很上心,很賣力地履行諾言。蔡家幫特請年近古稀的潮州嵌瓷名師蔡石梅來坐鎮。蔡石梅是潮州嵌瓷一代宗師吳月成的高徒,這次重新出山,其實也是要為蔡氏出一口氣,想在藝術上壓一壓饒村陳氏的氣勢。

嵌瓷分為平貼、浮雕、立雕三種。這“雙龍奪寶”是立雕,其前後兩麵都要塑得一模一樣,其製作工藝要求極高。首先是打胚。用鐵絲紮好骨架,固定在屋脊上,而後用石灰、糯米粥、紅糖、草紙搗成的泥漿造出粗胚,最後才用鉗剪出形狀各異、大小不一、五顏六色的各種瓷片,鑲嵌拚貼成所要表現的圖案。嵌瓷的內容大都離不開飛禽、走獸、魚類、花卉、人物、博古、圖形、文字等。多寓福祿吉祥富貴之意。這種工藝最講究的就是精細,有時,僅一個小人頭就要花去幾天工夫,是典型的慢工細活。這屏立於蔡氏大宗祠屋脊的“雙龍搶寶” 嵌瓷,最終花掉了蔡石梅人生最後的一年半時光!其藝術成就讓後人歎為觀止!據說,完工的時候,蔡叔公不顧古稀之軀,親自登頂驗收,用角尺一打量,從屋脊到正中央的那顆寶珠,其高度剛好是一尺五寸。

陳仰穆修建的第三座大宅院跟向南的“泰安裏”相接,取坐西向東,稱“壽康裏”。因坐向與“仁和裏”一樣,故俗稱“仁和裏”為老向東,“壽康裏”為新向東。這新向東布局雖然還是潮州傳統的“駟馬拖車”加“雙佩劍”花巷,但與修建其他大院不同。這一次,陳家從潮州各地請來了最有名的工匠,每一項工程,從石、泥、木、瓦到雕飾嵌瓷,都是兩幫以上“鬥工”。為了技術保密,施工時都采取措施,先用穀笪圍起來,未完成不讓外人觀看。直到完工了,才請主人過目,請眾人品評,優勝者得一個大紅包。這“壽康裏”建得格外精致,整體布局巧妙獨特。宅第的主廳堂是“四點金”房局,兩側花巷則仿北京故宮的東西宮格式,分成若幹個小院落,構成大院套小院、大屋帶小屋住宅網絡。而院與院之間,巷與巷之間都加上了樓梯、天橋和通廊,迂回曲折、四通八達,樓屋頂還用紅磚鋪有人行道,上下相通,撲朔迷離。外圍卻不用圍牆,而蓋以一圈雙層洋樓,形成一個內低外高,狀如城寨的方形大庭院。樓屋頂既有架梁蓋瓦的傳統結構,又有欄杆陽台的西式結構。在至高處還設置了瞭望台,居高臨下,鳥瞰全院。如此建構,可謂將潮州大宅第的建築特色推向了極致,也成為後人研究“中西合璧”建築的典範。

說到這中西合璧,“壽康裏”除了那一圈雙層洋樓是標誌性建築,體現得更加透徹的卻是那無處不在的宅第的裝飾。為了體現建築物的獨特與陳氏的豪富,陳仰穆不惜重金,專門從歐洲購進大批意大利瓷磚和馬賽克、彩色玻璃。這彩色玻璃在建荔園第一座大院,也就是蔡雁秋還在世的時候就已經采用過了。那時候“起大厝,砌玻璃”是一種奢侈,是一種炫耀。而到了荔園的第二次大興土木,彩色瓷磚、馬賽克、紅毛灰才算稀奇。別說如何貼瓷、貼馬賽克,僅僅這紅毛灰(水泥)的使用,陳家還得專門請汕頭埠的泥瓦師傅到饒村來實地指導。

饒村人第一次看見紅毛灰是在碼頭的大堤頂。運紅毛灰的五肚船沒停靠妥,一幫搬運工就搶著上船爭生意。對著一大堆圓不圓方不方的腰鼓一樣的木桶發愣。這是什麼東西?比西瓜還難搬!工匠們張羅了半天,都無法用繩子將其套牢,更不用說挑上肩了。一不小心,就有一桶掉到水裏去了。這下可壞了,泡了水的紅毛灰第二天就結成塊,晾幹了比石頭還硬。又有一桶,搬上大堤時砸破了,裏麵的粉末滿天飛,將幾個工匠弄得跟泥猴子似的。後來,經汕頭來的師傅解釋,大家才曉得這叫水泥,俗稱紅毛灰,是從歐洲運來的,跟石灰一樣用於起大厝,但其性能卻比石灰要好好幾倍!

瓷磚的款式、色彩真是太多了,一箱箱拆開來,琳琅滿目,五彩繽紛。饒村人是開了眼界,陳家人更是愛不釋手。瓷磚釉麵的那一種絢麗,那一種清潤,是別的任何飾物都無法代替的。連陳海瀾都親自挑了好幾片,讓滿蓮幫著搬到閨房中,整整齊齊地拚在茶幾上,拚在書桌上,頓覺得屋子裏有了珠光寶氣。

馬賽克的應用更為廣泛。陳老太爺吩咐,這“壽康裏”就用這馬賽克來取代嵌瓷。於是,嵌瓷師傅都要放下手裏的活,認認真真地跟著從汕頭埠來的洋師傅學手藝,直到能將馬賽克運用得如嵌瓷一樣自如,一樣得心應手。在彩色玻璃的應用上,師傅們還別出心裁:在門框、門額、窗框、窗欞等需要裝飾的地方,貼上花邊、花瓣、藤蔓。彩色瓷磚的鋪設更不拘一格,各種造型、各種圖案千姿百態,不少還參照隨貨物運來的西洋圖案,拚成歐式圖案,有的還照搬了一組英文字母!這些洋玩意的滲透,就像給一位清純的少女穿上了一件斑斕的霓裳羽衣,整座“壽康裏”看上去益發顯得光彩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