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
“信風”號從七星洋經過的時候,陳海國遠遠地看見了一行白帆,白鷺鷥一樣飛過的白帆,那一刻,他正伏在船欄上,對著漸漸暗下來的海天,想著,也是在估算著父親船隊的行程。也許,那一行白帆正是父親的紅頭船隊了!擦肩而過,在這茫茫的大海之上,是極為偶然的,沒有太多的想念,就不會產生這樣的妙想。
天氣一直晴朗,旅途一直順利。隻是,陳海國一直被感冒折磨著。船開出大洋沒多久,他就感冒了。或許,是在下船之前就感冒了,堅持了兩天,沒撐住,病倒在船艙裏。陪他赴暹羅的是恒穆商行襄理陳坤明的小兒子陳兆平,陳兆平還是個半大小子,總是耐不住船中的無聊孤獨,喜歡跑到船尾,看那後麵翻起的白浪和那些追逐海浪的海鷗。白天,它們的翅膀在陽光的照耀下銀光閃爍,夜裏,月光下的海麵顯得格外純淨和遼闊,而沒有月光的夜晚,在天光輝映下,海麵便一派深邃朦朧。有一個晚上,船在大洋中行走,突然就駛近了一座島國,看遠處燈火閃爍,陳兆平高興得大喊大叫起來,非得讓海國也上船樓觀看不可。那一刻,麵對萬家燈火,陳海國竟然有了身在家鄉的錯覺,他這才想到,已經離家七八天了!這個時候,不知父親的船隊是否已經到達汕頭?這個時候,不知妻子溫雪菲是否在想他,或許是在給他寫信?噢!要是父親回到家裏,知道母親已經不在了,會是何等的傷悲!母親……想起了母親,陳海國就不能夠原諒父親。假如說,父親當初別離十年,是為了逃避官府的追殺,是為了拚搏出個人樣才回來,那麼到如今,事業成功的父親,就不該一而再、再而三地推遲行程!他知道,母親在最後的日子裏是那樣的愛恨交加,是那樣的悲傷和絕望……船繼續前行,暹羅已經遙遙在望。夕陽又大又圓,浮在海麵上,遠遠近近的海水被染成紅色,海鷗低低地掠過船尾,追逐飛逝的浪花,此情此景,令人傷懷。想起母親,他就想起了第一次赴暹羅的情景。那時候,他剛剛接過汕頭的恒穆商行,父親特地帶他到暹羅走一趟。那是他首次遠足,母親帶他到媽祖廟去燒香,求神保佑。他沒在意,隻把眼睛盯在劉墉題寫的“海國安瀾”四個字上,覺得那字寫得太好了。那時候,母親悄悄地將一包鄉土掖在他的衣袋裏,又將一隻水罐藏進行李中……此行,他是奉了父命二度赴暹,並將全麵接管陳家在暹羅的所有生意。一種責任,一種壓力,一股豪氣,隨著這岸的靠近而激發著他,鼓舞著他,讓他忘記身體的虛弱與不適。
船終於靠岸了。陳海國拎上藤箱,陳兆平挑起行李,興衝衝地走出船艙,登上曼穀碼頭。意想不到的是,前來接船的,竟然是老邁不堪的芮半閑!
坐在芮半閑雇來的人力車上,陳海國被沿途街景吸引了。這暹羅的建設和發展真是太快了,跟幾年前所見已大為不同。這一路上,金頂飛簷,綠蔭翠碧。佛國之都以其神秘和靜謐默默地迎接來自異國的客人。
走下人力車,走進大巷口,他被眼前的建築物驚呆了。這裏,不就是陳家的恒穆商行嗎?麵對這一模一樣的建築物,恍惚間,他仿若又回到了家中!
“陳少爺,這裏就是商行,是穆兄新建的商行,跟汕頭仁和街的一模一樣。”芮半閑佝僂著,聲音卻發自丹田,很是洪亮。
“是一模一樣,就連這照壁都是從汕頭照搬過來。”陳兆平上前,用手撫摸著那發著亮光的瓷片。
“‘海國安瀾’。連門前的這道照壁,都出自同一位嵌瓷師父之手。”芮半閑也顯得很自豪,倒好像是他自己親手所為似的。
“哦,哈啾!”陳海國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少爺是不是在船上感了風寒?你先進商行坐坐,我給你端碗涼茶來,喝了就沒事了。”芮半閑示意陳兆平將行李送後院居室去。
“哇,榴蓮?”陳海國一進房間,就聞到一股臭味。這是榴蓮的味道,小時候,他就怕這個味道。果然,茶幾上有一盤黃色的水果,那是商行特意為他準備的。這榴蓮盛產於東南亞,有“百果之王”的美稱。那果子掛在樹上,就像掛著一個麻袋,黑不溜秋,說瓜不像瓜,說果不像果,倒像一隻刺蝟,身上長滿了小疙瘩。當地有一句俗語,“當掉紗籠買榴蓮”,紗籠就是裙子,意思是說,就是窮得當裙子也要買榴蓮來吃,可見其美味。有一次,父親把他跟海安叫來,分給他們每人一小塊。還沒接過,海安就直搖頭說臭,真臭。可是,父親非要他們兄弟吃了不可。那接在手裏的,簡直就是一團臭貓屎!他們不敢違背,他們都像吃藥一樣,閉上眼睛,囫圇吞下。嗬,那滋味,又臭又香,先臭後香,是很特別很難忘懷的那種香!都吃下之後,海安就喊香,說還想吃,他就不行,差點吐出來。這時候,父親就笑著對母親說,將來,肯定是海安走天下,海國守孤城!
後來,他雖然慢慢地接受了榴蓮的味道,可是一直不喜歡吃。乍一進門,他第一口氣就被這味道嗆著,頓時就反了胃,禁不住嘔吐了起來。
躺在床上,陳海國頓時覺得昏天黑地起來,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天一夜。當他睜開眼的時候,站在床前的還是芮半閑。
“少爺醒了?醒了好,再喝我一碗涼茶就沒事了。”芮半閑將碗端過來,就像麵對一個小孩子,滿臉慈愛。
“這,這涼茶真難喝。”海國喝下了,卻直吐舌頭。
“嘿嘿,少爺你沒忘吧?你上次來暹京,也是喝了我的涼茶才站起來的。我這涼茶,治百病。”芮半閑笑得一雙白眉毛不停顫抖,“少爺,你來的時候去看過大先生嗎?”
“噢,你是說林叔?他還好,還好。”陳海國沒有告訴他實話,其實這個時候,林雲翥已經不在了。
“你還不知道,我這涼茶配方還是大先生給的。那時候,我真不知道何以謀生……”芮半閑突然傷感起來,眼睛裏盈滿了淚。
倚著床頭,陳海國靜靜地聽芮半閑講故事。講完了故事,又一五一十地將恒穆商行的情況給海國介紹起來。這個小老頭,個子小,腦袋大,說起賬目來卻倒背如流。難怪父親這麼多年來一直請他當恒穆的賬房。
第二天早晨,陳海國和陳兆平出來散步,第一個看見的又是芮半閑。這個芮半閑,居然還在商行門口擺著個涼茶棚子,正在忙碌著招呼顧客。見海國來了,也給他來了一碗。
陳兆平跟著喝了,問了句:“一碗多少錢?”差點挨芮半閑一巴掌。這時,海國才看到,布棚柱子上掛著一個牌子,上麵歪歪斜斜寫著:半閑涼茶,免費相送。這一看,海國就笑了起來。那“半閑”兩字,分明就是“牛間”嘛!時光如流水,當年當批腳的時候,就是誤讀了這兩個字,差點弄出一段姻緣……可惜啊,那個小不點的繡花女,活生生地當上了青嵐山的壓寨夫人。真是世事難料,禍福在天!
“芮叔,這麼多年,你就一直開著這涼茶棚子?”陳海國對芮半閑頓生敬意。
“開,怎能不開呢?當初,我是為了活計開,可大先生卻是為了救人給的偏方。就像你爸開的那個‘退一步齋’,都是為了讓初來乍到沒站住腳的家鄉人有個棲身之所,那不是至今仍開著嗎?”芮半閑自得地笑著說,“我這涼茶,對初來暹羅水土不服的人可有特效,還真救過不少條命呢!”
“是啊!芮叔,你看我今日起來好多了。我,先隨便走走去。”陳海國露出愜意的一笑。在陳兆平的跟隨下,就在街上瞎轉起來。
近旁有一店,因為跟恒穆靠的緊,陳海國就走進去,沒想到,這竟然是番仔樂開的玉器店。初一見麵,番仔樂可沒認出海國來,還以為是來了顧客,忙露出笑臉。
“樂,樂叔!”陳海國高興地叫了起來,就差將樂叔抱起來。
“你,你是海國哦!”番仔樂跟著大叫起來,又一聲一句“少爺,少爺”地叫個不停。
陳海國此前是從父親的信上得知,樂叔的病已經治愈了,還娶了妻,生了子,樂叔除了給陳家管著這間不收費的“退一步齋”客棧,自己又開了一家玉器店,沒想到,這一早就見麵了。
“樂叔,你從前不是總想到暹羅來搿金搿銀,現在有了,生意好吧?”
“嘿嘿,好,好,這暹羅真是力做就有食,力賺就發財。海國,這店全憑你嬸,你嬸呢?”番仔樂笑了,笑起來還是有幾分傻氣。
“咋啦?喲,來大顧客了……”先聽聲,無見影。番仔樂就回了一句:“是陳家大少爺來了,是海國來了!”
“海國?喲,是大少爺呀!我可是天天在嘮叨著,說到就到了!怎呢沒讓你叔去碼頭接你!”話都說了好幾句,才聽到木屐聲嗑嗑響,半天才從裏屋走出一個女人來。“你呀,可把你叔給想死了!你叔呀,總是對我說,唐山有子侄,叫海國安瀾,海國是老大,海安是老二,海瀾是女的!嘿嘿,來,我看看。”
“樂嬸你好!我,海國。”陳海國高興地給樂嬸行了禮。樂嬸信佛,回了他一個雙手合十,又鞠了一躬。
這時,海國發現,樂嬸是懷著身孕的。還沒坐下,裏屋就響起了孩子的啼哭聲。
“你看看,我還沒走出門,這個催命仔,又來了!”樂嬸拋了個媚眼,展一個笑臉,又進屋去了。
“海國,你看你嬸,美人吧?都說芭堤雅姿娘風騷入骨,你可得小心。”這時候,芮半閑進來了,就拿番仔樂夫婦尋開心,“她要是對你熱情起來,還會抱著你跳舞呢!”